自信与自大,不过一线之隔


清廷在1874年遭受到的最大冲击,是日军以弱旅入侵台湾。
在无力以武力直接驱逐入侵者的情况下,清廷不得不违背事实去褒赞日军侵台是“保民义举”,以白银50万两换取日军撤离台湾。
日军撤离后,李鸿章给沈葆桢写了一封信。
信中提到,朝廷以抚恤的名义对日赔款,“未免稍损国体,渐长寇志”,但这样做也是不得已,若真要对日宣战,那耗费的就不是区区50万两白银,而会是“数千万”。以50万收回台湾,省下那数千万“陆续筹备海防”,是更为划算的事情。
末了,李鸿章说,希望此事之后,大清国君臣上下卧薪尝胆努力自强,不要再像从前那样,“有事则急图补救,事过则仍事嬉娱耳!”[1]——有事就火急火燎地到处补救,没事就一天到晚无所事事。
这些文字的背后,是中国数千里海岸线,竟无一支新式海军可用。不难想见,日军侵台对李鸿章造成的刺激。
相似的刺激,也见于主持总理衙门事务的奕䜣。在1874年11月5日的奏折里,奕䜣说,自庚申之变(咸丰被英法联军自北京城赶跑)以来,朝廷一直在力求自强御侮,但“至今并无自强之实”,本年竟然还发生了日本侵略台湾番社的屈辱事件,“若再不切实筹备,后果不堪设想”[2]。
另一位总理衙门大臣文祥,也在1874年底给朝廷的密奏里说,此次处理日军侵台事件,之所以选择和议而非开战,就是因为日本购有两艘铁甲船,而大清的铁甲船购买一直没有进展[3]。这位奕䜣的左右手,此时的身体状况已相当糟糕,只剩下约一年半的寿命。文祥自己似乎也意识到了人生的大限即将到来。他在奏折里说,自己病体沉重已无法前往总理衙门办公,只希望朝廷速速决策,将之前想要购买却没买成的铁甲船、水炮台和相关应用军械,“赶紧筹款购买”。
随后,朝廷下令李鸿章、沈葆桢等沿江沿海省份的将军督抚,共计十五人详议如何筹办海防事宜,限期一个月拿出一个结论。此即“晚清第一次海防大讨论”
讨论的焦点集中于日本的潜在威胁。
当时存在两种意见。一种认为日本的明治维新是一次失败的改革,必会导致日本国内生乱,然后这些乱民会重演明末的倭患。
持这种论调的代表人物,是文祥、刘坤一和丁日昌等人。
文祥虽然忧心海防,但并不看好明治维新。他在奏折里说,“彼国近年改变旧制,大失人心。叛藩乱民一旦崩溃,则我沿海各口,岌岌堪虞。明季之倭患,可鉴前车”,如果日本出现叛乱,大清沿海各通商口岸就危险了。
江西巡抚刘坤一,则在给友人的书信中,将日本天皇比作赵武灵王,说据他听到的消息,明治改革下的日本已经“财尽民愁,亡可立待”,所以很担心日本亡国之后中国会遭受池鱼之殃,正所谓“第瘈狗将毙,难免肆毒于人”,疯狗死掉之前,是要咬人的。[4]
江苏巡抚丁日昌,也对明治维新持否定态度。在给总理衙门的回函里,丁说“船械一切自强之具”很有必要效法洋人,但人心风俗仍要坚持大清模式,否则就会像“日本之更正朔易衣冠,为识者所窃笑也”。[5]
福建巡抚王凯泰也说,明治维新在制度上倒向洋人,被洋人沉重盘剥,这是他们挺而走向侵略台湾的原因,日本迟早会因此灭亡,正所谓“改革旧章,一从西人;又重利盘剥之,贫困几不能支。于是铤而走险,兴兵扰台。论者谓其内乱将作,终必败亡”。但真正的危险不是日本灭亡,而是西人兼并日本,那会给中国造成肘腋之患。为避免出现这种结局,他建议清廷派使臣驻扎日本,联络拉拢加讽谕开导,使其远离洋人亲近中国。[6]
第二种意见是明治维新大有成效,日本与欧美各国往来交好,志不在小。
此说的代表人物是李鸿章。李的奏折似有含蓄修正文祥谬误的用意:

“该国近年改变旧制,藩民不服,访闻初颇小斗,久亦相安。其变衣冠,易正朔,每为识者所讥,然如改习西洋兵法,仿造铁路、火车、添置电报、煤铁矿,自铸洋钱,于国民生计不无利益。并多派学生赴西国学习器艺,多借洋债,与英人暗结党援,其势日张,其志不小。故敢称雄东土,藐视中国,有窥犯台湾之举。”[7]

李鸿章觉得,欧美各国虽强“尚在七万里以外”;日本却不同,它近在咫尺时刻窥探着大清的虚实,“诚为中国永远之大患”。李的主张是:铁甲船、水炮台等先进武器要赶紧引进,但也要慎重,不能花了大价钱买回一堆过时的旧货。同时应赶紧向海外派驻公使,如此既可以联络外交也可以窥探敌情。李还追溯往事,说早在同治十年(1871),曾国藩和自己就请求过朝廷派使臣常驻日本,遗憾的是直到现在也没有落实。言下之意,是在含蓄责备朝廷因循守旧。
遗憾的是,李鸿章对日本和明治维新的这种看法,并不是1874年中国朝野的主流认知。朝堂之上大多数人更愿意相信明治维新是失败的,更愿意相信日本放弃中华正朔和中华衣冠是一次灾难性的选择。
庙堂的认知如此,江湖的认知也是如此。
浙江海宁人陈其元游历甚广,在1874年撰成《日本近事记》。该书便将明治维新形容为一场“焚书变法”,说维新后的日本已是人心思乱,中国正宜选将练兵,趁日本尚未醒悟之机直捣长崎攻入东京

“往者日本国王不改姓者逾二千年,国中七十二岛,岛各有主,列为诸侯。自美加多(注:即天皇)篡国,废其前王,又削各岛主之权,岛主失柄而怀疑,遗民念旧而蓄愤,常望一旦有事,乘间蜂起。彼昏不悟,尚复构怨高丽,使国中改西服效西言,焚书变法,于是通国不便,人人思乱。今宜思管子攻瑕之说,乘中国寇平未久,宿将多存,劲旅未散,有事东洋,亦藉以练习船炮,兴起人材。……今中国海疆,自琼崖迄于辽碣,回环几二万里,若欲处处设防,中国劳费固已不支,而又未能保处处无虞也。诚选劲旅万人,径捣长崎,逼进倭都,则彼先已夺气,将撤兵自救之不暇,断无余力以犯我。兵法所谓批亢捣虚、形格势禁、攻其所必救也,夫是之谓以攻为防。”[8]

真诚的自信,和愚昧的自大,往往只是一线之隔。

注释
[1]《复沈幼丹大臣》,同治十三年九月二十日,《李鸿章全集31·信函三》,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14-115页。
[2]《清穆宗毅皇帝实录·卷三七一》,中华书局1986年版。
[3]《十月丁酉大学士文祥奏》,收录于《同治甲戍日兵侵台始末》(台湾文献丛刊第38种,(台北)台湾银行1959年版,第200-202页。下文引自该奏折者,不再赘注。
[4]刘坤一:《复杨石泉》,同治十三年十一月初十日。收录于《刘坤一集》第4册,岳麓书社2018年版,第280页。
[5]丁日昌:《海防条议》。收录于《丁日昌集》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98页。
[6]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卷九十九。
[7]《筹办铁甲兼请遣使片》,同治十三年十一月初二日。收录于《李鸿章全集6·奏议六》,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70-180页。
[8]陈其元:《日本近事记》,载《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十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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