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桥的美人巷

时间是我笔下的一首长诗,华美又凝重。如果再给这首诗歌增加一个意象,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炉桥古镇的美人巷。

炉桥古镇位于定远县,已有1800年的历史。但是这里古迹难寻,想象中的人与物几乎均已了无踪迹。那种感受就像我在谋篇诗歌的时候,却找不到可以承载情感的意象,让人徒生满腹的惆怅。

于是就在立春这一天,我决定再次只身一人前往炉桥。我想走走那条美人巷,去触摸隽永的时光。我想既然春意已生,多多少少会在美人巷里有丝毫地浮荡。

美人巷是方氏女眷居住的地方,在冶溪路的西头。冶溪是千年古镇炉桥的乳名。千年前,这里依托窑河,冶炼兵器的洪炉遍地,因此有了冶溪的名字。在中国,各类事物的名称通常会有渊源。如果依山傍水的话,会有山川的痕迹,比如冶溪路。如果有人有事的话,会有人物动态地活动在名称里,比如美人巷。我相信,当你初次听到美人巷这个名词的时候,脑际浮现的一定是美人如月兮,行动如风柳。

和你一样,我也在想,美人巷里的美人定然有两弯笼烟眉吧?美人巷里的美人,定然是成熟的吧?因为只有成熟的女人才配得上成熟的男人。晚清时期的炉桥,方氏一族可称郡望,男人们怎么会不成熟呢?

说到方氏一族的男人,首先提到的名叫方浚颐。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此人29岁,这一年他金榜题名,考中了进士。所谓十官九进士,从此以后,他四处为官,开始了官宦生涯。

同治八年(1869年),他被授于两淮盐运使,官从三品,治所在扬州。当时有官员提出需要提高食盐的价格,方浚颐坚决反对,最后维持了原价。他后来兼署广东布政使、四川按察史等职,官居三品。相当于现在的副省长。

他退出政界后专注于学术研究,在扬州开设淮南书局,著有《二知轩诗文集》。在这本著作中,他提到了钓鱼岛,精辟地指出钓鱼岛战略地位的重要性,认为应该在那里设防。方浚颐胸怀祖国疆土,有敏锐的全局观念。不知道他的女眷们是不是也识文断字,气质高雅,不再只是女红针线。

来到冶溪路的西头,我向行人问路,请问美人巷怎么走?行人问我干什么?我说去美人巷里随便走走,随便看看。那人说,不要走过去看了,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了吗?炉桥那硬朗的马头墙没有了吗?美人巷北面弯弯的月牙塘没有了吗?深巷里高高的绣楼没有了吗?那娴静时如姣花照水的美人没有留下任何遗迹吗?

清朝道光前后,炉桥以方俊颐为首的方氏家族才华享誉江淮。方俊颐三兄弟先后中举,同朝为官。俗话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方氏女眷应该是不落俗套的吧?她们有识文断字的机会,有条件接受《四书》《五经》的墨香熏陶。

我在想,如果走进美人巷里,那些带着书卷气的佳人,定然是胭脂桃颊梨花粉,共作寒梅一面妆。她们手捧书卷的姿色,定然会占尽风情向小园。她们观赏老梅的眼神,定然会陶醉了庭前的昨夜风。

说美人巷里什么都没有了,你会相信吗?

我正走在炉桥古镇的美人巷里。冬天的中午,太阳的光线明晃晃的一泻千里。屋顶的积雪融化了,雪水淋下来,静悄悄的一片,甚至连滴答的声音都听不见。

美人巷里果然不见了云集的佳人。也看不到石板路和石板路上的车辙深深。传说中的桐油老字去了哪里?马头墙早已匿迹销声。哪里去寻香味馥郁的寒梅花丛?甚至看不见一盏褪色破败的红灯笼。那扇摇摇欲坠的木板门,是否曾经伫立过一位佳人?那半块石磨陷在泥窝里,那口水井早已弃之不用,在青砖小屋的房头显得寂寥又孤零零。我的身影在小巷里穿梭,多么期望耳畔能出现闺门里的细语声。

毋庸置疑,美人巷现在只有一个光秃秃的名称。

方俊颐73岁终老,巧合的是,他的族曾孙方璧也是73岁终老。两人区别之处在于,方俊颐是文官,曾提出在钓鱼岛设防,那是文人的一种设想。方璧则在72岁高龄的时候,亲自率领地主武装,拿着红缨枪和毛瑟枪与侵华日军在战场上厮杀过。

方璧,字玿舟。“璧”是美玉的通称,象征高贵纯洁。“玿”也是美玉,中国君子温润如玉,所以取名时偏爱玉类。前文说过,炉桥乳名“冶溪”。方玿舟1867年出生于炉桥,他出生的时候,长辈给他取这样的名字,是不是希望他能够成为一叶用美玉雕琢的扁舟?是不是希望他能够在冶溪里畅游?或者在时代的大潮中遨游?

中国文人偏爱“舟”这个事物。因为舟能渡人,舟的行踪飘忽,恰似四处为官或者仗剑远游,尽管一路起伏,但是行进目标又是既定的。

方玿舟出生于炉桥的仕族阶层,这个阶层可以因门第显赫而获得官位。不过,他加入了同盟会,追随孙中山参加反抗封建专制的民主革命。他被通缉过,曾远渡日本,也坐过牢。一生历经辛亥革命、二次革命、护国运动、护法运动、北伐战争、抗日战争。犹如一叶美玉雕琢的扁舟在波澜壮阔的时代风浪里起起伏伏。

1927年,方玿舟被委任为凤阳县县长。1930年,又被委任为定远县县长。后来因为年事已高便辞职归田。

正所谓国之兴亡,匹夫有责。抗日战争爆发后,方玿舟已年逾70古稀。他拿出毁家兴邦的决心,组织了一支以红枪会为主体的抗日队伍,在敌后开展游击战争。仅从民国27年(1938年)2月下旬到6月初,就参加了8次规模较大的激战。

民国27年(1938年)正月,定远被日寇占领。方绍舟家中所有的男丁都随军征战去了,那些裹着小脚的女眷们没有来得及逃出,于正月初五这一天,在凤阳县的武店山马村遭日寇掳掠。方玿舟的弟媳妇唐氏、儿媳妇汪氏为了免遭凌辱,以保全气节,抱着方玿舟5岁的曾孙女投井自尽。

唉,旧式女人,有的也能够成为家族风骨。

我慢走美人巷,在用心寻找一个地方,这个地方曾经留下过小孙女的笑声。这个地方在哪里呢?在那片白雪覆盖的下面吗?在那丛栀子花的旁边吗?当年那些美人巷里的美人,应该美得通透吧?她们是旧式的贤妇。她们的汗水只能洒在小院里,她们的眼泪只能落在灶台上。她们会做这做那,就是不会做自己。她们一生有太多的身份标签,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甚至连名字都没有。但是有时候她们又那么勇敢,用旧式风骨诠释了家国精神。

美人巷果然如行人介绍的那样什么都没有了吗?一位妇人告诉我,那边的那个房子就是方家大院,你过去看看吧。方家大院房门紧锁,一扇窗户被一块瓷砖遮挡着,望进去,院子里荒草一片。

我从泥水的小巷绕到后面,看见无人居住的房门是洞开的。有诗云:“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在方家院子里,一棵青青的松柏因为不堪年初的那场暴雪的重压,已经倒伏在地。一堵弯弯曲曲的围墙把两家分隔开来。这边的男主人说,美人巷里只有他和围墙那边的两户方姓人家了,本来这是一个大院,一家人,中间是没有围墙的,不分彼此。

我说您知道方玿舟吗?他说没听说过。我说炉桥的方姓有没有出过名人?他说有呀,正在哪个县政府里给领导开小车呢……

民国29年(1940年)春,方绍舟受省政府委托,回定远和凤阳两县办理战区赈济工作。不料想,凤阳县抗日游击大队长,共产党员曹世嘉已经叛变,正在与凤阳伪军头子叶茂才暗中勾结,想通过谋害方玿舟来向日军献媚邀功。

叛徒曹世嘉以共产党游击大队长的身份,以“拜访”为借口,于1940年农历4月15日傍晚进入方绍舟住地。把方玿舟诱骗到麦田里开枪杀害。

方绍舟牺牲后,国、共两党分别召开了追悼会,沉痛悼念这位为民族解放事业而献身的抗日英雄。方绍舟和儿子方国华先后为革命献身,他们的忠骨现埋葬在凤阳县殷涧镇宋集。

我有幸见到了方璧玿舟先生亲笔书写的“晚节花香”,对于自己生命的终结,他有预感吗?何谓英雄?那就是谋国不惜身。

慢走炉桥的美人巷,我的诗卷漫开了时光。这里没有了那一双双似喜非喜的含情目。我只能用平凡的视角来记录一段普通的见闻。我只能用我37度的体温来温暖古镇冬天的寒冷。有道是新城易造,古迹难留。那些靠时间沉淀的东西真的已经岌岌可危了吗?或者说早已藏形匿影了。

我突然想起来,炉桥中学的前身好像是方玿舟创办的玿舟中学,1949年被人民政府接管。校园里还保存一些当年的建筑。

我对门卫说,我是一名作家,想进去参观一下校园里的老建筑,可以吗?他说不能进去,你走吧。我像是一叶碧玉雕琢的扁舟,带着对美人巷的眷顾,带着对炉桥的爱恋,流向了冶溪路的那头。

《炉桥的美人巷》   2018.2.7

作者:崔小红,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民建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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