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淮化集团

我与淮化集团,这是一个忧伤又充满希望的话题。这个话题一直在我心里徘徊,许多次我想写它,又有许多次我摆摆手让它走了。那是我心灵深处的风雨,既毫不留情地侵蚀我,又柔情万种地滋养我。那是我文字的禁地和净空,是我的一丛郁郁苍苍的窝边草。

2018年7月27日,这个时间距离1958年6月9日正好甲子一轮回。这一天的中午12点59分,一直辉煌的国有大型企业——淮南化工集团,全部停产。朋友圈里连续发布着一些消息,不仅仅是怀念,还有伤感和埋怨。我想,既然是淮化哺育成长的女儿,我应该写一写“我与淮化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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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纪念性文章的起笔时间要落在我的初中阶段,那是我与淮化接触的最早时间。当时厂名叫做淮南化肥厂。在淮南的若干个化肥企业里,它的规模最大,俗称“大化”。现在的6、9、34、122、127、628等路公交车经过淮化生活区的时候,会有一个站点“兴化公司”。那是80年代为解决大化子女待业而设置的三产公司,意为淮化兴旺发达。现在公交车语音报站的时候,总是报成“兴华公司”。

这个站点的南面就是街心小公园,旧址是大化的行政科浴池,我母亲在那里面工作。我刚来淮化的时候,她把我带去洗澡。池子里面的水太干净了,蓝盈盈的,通透的可以直视池底。池水满满的,水面齐平着池畔,在轻轻地荡漾着。我母亲把我一个人放进去,我小小的心儿在这个热气腾腾的空间里忐忑不安,像池水一样起伏不定,我恐惧起来,连声呼唤我的母亲。那个时候,我已经读初中了,头上不再有虱子,还能找到一些死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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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的,我的母亲就不见了,我的父亲也不见了。他们偶尔也会回来,后来又不见了。认识我的朋友有许多认为我是家里的老大,与这段生活经历有关。因为我和我的妹妹弟弟三个人一起生活。老大不就是这样吗?当家作主,关心柴米油盐。文韬武略,独当一面的。如果站在房门前,就叫独立门户。

我记得房产科的一位叔叔到我家里来,要收取房租水电费。说是叔叔,其实他的年龄也不大,刚刚部队转业,20出头的小伙子,姓萧,还不谙世事。也对,了解情况的人,谁又会到我家来收取房租水电气呢?那时还没有搞房改,大家住的房子都是单位分的,需要交房租和水电气的费用。电是5分钱一度,煤气是多少钱一个月,我已忘记了。那么苦难的日子,理应刻骨铭心才对,我居然忘记了。总之,钱很少。但是集腋成裘的道理,大家都懂,最后钱不算少,有100多元了吧?要不,人家房产科也不会派专人来收。我哭了,我们没有钱付给人家。那个人就走了。我与淮化是以泪水结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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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阶段结束了,我进入待业行列。因为学习成绩还可以的缘故吧,待业的时候我被安排到了淮化中学,在教导处刻钢板印刷试卷。时间不长,仅仅半个多月,暑假就开始了。放假前,教导处的吴友兰主任对我说,你去报考职业高中吧,今年淮化的职业高中招收2个班的学生。我说,怕考不上,怕不包分配,怕没有钱读下去……她说,不要怕这怕那,你记住,路是人走的,读书可以改变命运。吴主任是一位皮肤白皙细腻的知识分子,中等身材,体态匀称,是知性感很强的美人。她的鼓励为我的人生转机埋下伏笔。

考试是在淮师附小进行的,那天我去得比较早,天上有太阳,淮师附小的校园很干净,爬山虎绿绿的,植满了一面墙。我在操场上等待了很长时间,在跑道上,我捡到了一把圆规。学校发榜的时候,我被录取了。300多名应试的学生,我总分排第6名,还是第2名?开学后,我领到了待业工资,2个月的,还是几个月的?淮化运作的是制度,童叟无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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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这里补充一个信息,在考试前需要报名,报名地点是在淮化技校的大院里,我没有想到报名还需要交报名费,交2元还是1元?我记得交过报名费后,我口袋里只剩下1元钱了。这1元钱不是我一个人的,是我和妹妹弟弟三个人的,我们需要吃饭。我的一名和我一样家庭困难的同学,因为不想交报名费,就放弃了考试。也是,1元钱可以买来热气腾腾的包子,可以让肚子当时就不饿,交给别人去换取一次不知道能否成功的考试,说不好哪里有了毛病。

淮化技校的三年时间很漫长,每一次交书本学杂费的经历都拉长了我的痛苦。班主任戴老师对我说,按照厂里的规定,你妈妈被开除了,你不是本厂子弟,我还是给你按照本厂子弟的待遇收费。我一直有一种紧迫感,因为我们的毕业去向是“不包分配,择优录用”。为此,我的学习一直优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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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苦学习的三年,恍恍惚惚的三年。我记得琼瑶小说在此期间比较流行。谈恋爱像流行感冒一样四处蔓延。那个时候,我迷上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节目。它每天中午按时开播“午间半小时”。后面跟的是青春什么。这个“午间半小时”走的是高端文化百姓普及路线。做客的嘉宾多来自社科院。

许多年以后,我已经淡忘了饥饿带来的痛苦,我也忘记了因为营养不良而十指开裂的模样,但我还能清楚地记得这个关乎思想纯净和灵魂塑造的精神类节目,可见它的营养价值有多高!对我的影响有多么深远。我仰慕有文化的人,我要向有文化的人学习。见贤思齐,我的春天就会很长,我会送你一枝春的。

这个阶段,我的爱美之心萌动了。偷偷的,我用对联上的红纸涂抹了一次嘴唇。我的头发乌黑浓密,扎头用的是一根红色的塑料包装绳。我的春天步伐沉沉,我的淮化车水马龙,每天都人声鼎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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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和母亲某一天回来的时候,发现我上班了。成为一名令许多人羡慕的淮化集团的职工。感谢淮化,感谢国有大型企业的制度化运作。没有找任何人,没有花一分钱,我成为一名产业工人。

我到房产科去了一趟,把欠单位的房租水电气费用给交了。我去东城市场,给我的妹妹买了一件黄色的棉袄。给我的弟弟配了一副近视眼睛。我去看了一位阿姨。在催要房租的同时期,我妈妈的几个同事到我家来讨账,她们在门口大声吵闹着,羞辱着,有一些人围观。我把家里的豆腐干票,粮票等等可以换做钱的票都给了她们。我哭了。此后的许多天,我们是饥饿的。

有一位阿姨曾经是医生,退休后到行政科浴池临时上班,在我母亲的班组工作。她也是来要钱的,她默默地看着眼前这三个小孩,看了一会就走了。我知道她家住在哪里,上班后,我买了罐头去看她,把我妈妈欠她的钱还给她了。她很感激,这本应该是我感激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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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淮化集团的造气车间倒班。那高耸的烟囱,那炭火炽烈的煤气发生炉,那哒哒响的自动机,那灯光闪烁的仪表盘。那一切的事物清晰又模糊。

上下班的车流大军波涛滚滚,在那一棵棵壮硕的法国梧桐架起的道路上向前奔涌。大修开始了,厂里一片繁忙的景象,宣传部的高音喇叭连续播送检修战况。当排水沟还在冒出腾腾热气的时候,当塔罐管线需要打开的时候,也就是各种突击队迅速集结的时候。这个时候,你不经意的一次抬头,可能会看到一台相机正在为你掠影。后勤保障绝对跟得上,各种肉食堆放在餐台上。这个时候,唯有大口吃肉才能释放热烈的情感。

淮化,你的大厂气象万千。你的企业文化深厚,经过你熏陶的人员自信满满。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我站在三楼的废热锅炉旁,常常会有一番畅想,我的心里一直有一颗小小的火种,在等待着什么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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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肥越来越供不应求,长长的由各种类型的车辆组成的队伍从厂的东门排到了南门,排到了路上,蜗牛一样缓缓地移动着。淮化远见卓识,没有满足于眼前的产品畅销,也不再满足了小打小敲似的技改技措。果断上马18万吨合成氨工程。当后来又上马什么工程的时候,我已经离开生产一线了。这个离开是一个渐进的过程。

我先是离开造气车间,调到了热电车间。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阶段,我的大专和第一个本科文凭是在这里取得的。当时的车间主任是王万柱先生,身材中等,严肃的时候很严肃,笑起来的时候暖暖的。我是车间的报道组长,宣传稿件于我而言不是任务,而是发自内心的热爱。有一段时间,宣传部明显少用我的稿件了,我依然写着,还专门请同事用楷书誊抄。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我的母亲去北京上访,还把上访材料寄到淮化宣传部,还是别人把材料转到了宣传部,直到现在我也没搞清楚,我也不想搞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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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行的交接班检查之后,大家各归其位。巡检翻牌。在监视仪表盘的同时,便开始眉飞色舞地吹牛。絮絮叨叨拉着拉了许多遍的家常,然后再发展剧情,跟进式拉呱。我跟你讲,昨天买的那只鸡,今天我给它杀掉了,你猜我看到什么了?有的躲进仪表柜里织毛衣或者打瞌睡。胆子大的干脆脱岗,跑去洗澡。回来的时候说,今天洗澡吃亏了,水太浑,这淮河水怎么搞滴……

所以查岗是必须的。这边的岗位发现查岗的人来了,马上抓起电话,喂喂——注意注意——去了去了——所以查岗越来越神不知鬼不觉,如果被碰上,不是扣发奖金就是下岗。

更多的时候,操作室里是安静的。我坐在一边看书,心思一片安宁。头顶的日光灯泻下一片光芒,我的前途好像被它照亮了。控制室的外面,汽轮发电机轰鸣着。操作室的门被打开了,进来一群人,查岗的。领队直接把我的书本拿过去,翻看了几下说,是自学考试的书,然后对我说,岗位生产不能耽误。感谢淮化,让学习的人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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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还在上访,车间书记找到我,让我劝阻她。否则影响我的工作,可能会被连累的下岗。我怎么劝呢?她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给她看病的钱,她不看病,买车票了。我回到家发现她已人去屋空。我有考勤制度管着,总不能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吧?总不能把她带到岗位上吧?

有几次我很是恼火。不过我发现,无论我如何与她划清界限,都划不清界限。别人会说我是谁的女儿。黑蛇下不了白蛋的意思。最后,遇到任何困难,上来帮我一把的还是这个屡次给我添麻烦的妈妈。

所以面对书记的话,我也有几分恼火,这事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勤勤勉勉的工作,遵纪守法,都什么年代了还搞株连。她如果犯法,你就走司法程序,你来要挟我干嘛?入党的事,我不是已经付出代价了吗?凉拌热拌,你看着办吧。

淮化,有时候你是不讲理的,我要不要诅咒你?唉——你是大家的淮化,如果倒闭了,他们又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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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化厂门口的布告栏,常常张贴着一幅幅红纸,发布着集团公司各部门招聘工作人员的消息。淮化中学在公司组织部、监察处、人劳处的监管下面向厂区招考老师。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母亲,她极力支持我去报考。我没有想过要当老师,只想过要当大作家。她说改变目前的生存状况最重要。

我的文凭是新闻专业,人劳处不让报名。我找到宣传部的李艳华部长,在她的斡旋下,在报名结束的最后时刻,我报名了。又担心中学不同意报名。我又找到原来的邻居,就是有人来向我们讨账的时候,有一些人围观的那个时候的邻居朱洪俊叔叔。他又电话联系中学校长王克诚,说我给你推荐一名优秀的人才。后来的笔试、试教、面试三关我都以第一名的成绩过关。但是,好事永远多磨,激烈的竞争让大家想尽办法扳倒前面那个总分第一名的人。有人说我是离婚的人,怎么能担任光荣的教师一职呢?

后来我还是被录取了。据说是当时的中学教导处主任杜和深老师争取的。他说,中学招考的是能够站到讲台上就会授课的老师。那个时候,我不认识杜主任。感谢淮化,大厂制度,大厂人才。感谢上面的人们,没有一个人喝过我的一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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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淮化的女儿,一直以来,我都想写写淮化。去年11月的一天周末,我去到热电车间,因为有一件事情需要处理。我的电动车沿着中央大道向前行进。看着我工作了十年的厂区,我的眼睛模糊了。这无关感情,又满带着感情。谈不上感谢,也是感谢。这是我十年青春写意的空间。无论酸楚还是甜蜜,我的十年时光是在这里度过了。

高高的塔架,长长的皮带机。扑哧扑哧响的蒸汽,还有迎面走过的那个人。我茫然了,我原来工作的造气车间,这个原市长杨爱光当过车间主任的车间,已经完全拆除,夷为平地。我的热电车间,我的大专和本科文凭获得的车间在哪里?这才发现,我属于淮化,我何时已凤凰涅槃,不再属于淮化。我停下车,去目测距离,我找到了我工作的热电车间。

那一年,我和吴静刚刚在黑板板上画过“欢度新春”的喜庆灯笼。不久,邓小平逝世,我俩又急忙把黑板报换成纪念邓小平的内容。18年过去了,这块黑板报还在。60年过去了,淮化的生产工艺没变。高科技日益发达,淮化,请告诉我,您还能撑多久?日久弥香的,只是你的企业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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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化,我因为泪水而与你结交。今天,我已不再苦难,为什么写到你的时候,一番行文下来我又哭了?当年我拿到你发给我的工资,我去给我的弟弟买了一副眼睛,那个小男孩因为不能享受淮化子弟的待遇进厂工作,后来考取中国纺织大学,现在在广州安家了。那个穿着你发的工资买的黄棉袄的小女孩,因为不是本厂子弟不能进厂工作,后来通过国考,取得了国家资质的执业医师资格证书。现在是一名医生。

淮化,我在心里为你哭了许多次。那不是憎恨,只是感慨。我母亲的决策是对的。她始终支持我读书。知识改变命运。当时有一些人不看好知识,只依仗关系,不相信公平,只等待运气,我勤奋学习,坚持到底。淮化,我的成功与你预设的制度关系很大。制度公平是最大的公平。淮化,你不要怕,你只是停产。国家也会为你预设制度,公平地对待你,合理地安排职工们。

我的母亲苍老了许多,我的妹妹给她买了养老保险,每个月可以领1000多元的工资。我告诉她淮化停产了,那一天夜里,她向基督耶稣祷告——万能的神啊,让淮化的人都有饭吃吧……

《我与淮化集团》   2018.8.3

作者:崔小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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