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 燃 蜡 烛 ‖ 马璘

点   燃   蜡   烛

作者:

马璘

我想先说的,是一个女人的故事。

她走的那年,还不到四十岁。来送她最后一程的人,挤满了她用一生辛劳换来的小院。小院站不下了,就站在巷子里;巷子里站不下了,只好站在马路上。人太多了,多得竟然堵住了南来北往的去路。不分男女,不论老幼,人人神情凝重。人群中不时传来嘤嘤啜泣,或低声细语的叹息。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正午,为着一个美好生命的离去,空气中弥漫着伤感的气息。

像无数的农村女子那样,16岁,她就出嫁了。如果没有什么大的变故,她的一生,应该也跟许多的农村妇女那样,平淡无奇而又乏味。偏偏瘦小的她,被命运折腾的让人怜惜。

婚后的生活,清贫、忙碌。伺候公婆,操持家务。她的乖巧,勤快,让公婆很是欢喜。他们的两个孩子,也相继出生了。生活虽苦,却充满了温馨。为了让她跟孩子生活的更好一些,为了有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小院,男人决定出去给人做工。他要用自己的努力,带给她幸福。她憧憬着他们的未来。

灾难的降临总是这样出其不意。在男人出去做工不到半年时,不幸发生了。一头受惊了的牛,犄角刺进了正在地里给人劳作的男人的胸口。在送往医院的半路上,人就殁了,没留下一句话。

听说,当浑身血迹,已经没有了气息的男人被抬进家门时,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比死去的人还要苍白。她哭喊了一声“这是咋了啊?”便不省人事。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听得人心都碎了,在场的人无不潸然泪下,哀叹她的命苦。那一声,是她发出的唯一的声音。清醒后,她就不言不语,就那么静静的坐在男人身旁,一眼不眨的呆呆的瞅着“沉睡”的他。任谁,都不能让她离开男人半步。这一坐,就是一天一夜。

再次昏迷,是在男人被抬出家门,她要永远都看不到他的那一刻。她圆睁着血红的眼睛,扑向装男人的匣子,她想拉住男人。可有人抱着她,有人拉着她的胳膊,有人挡住了她,她挣脱不开她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男人被抬出大门,她急得跺脚急得扑腾,急得眼泪横流,嘶哑的哭喊着:等一下,等一下。

看着“越走越远”的他,她心里的最后一丝念想就要永远的消失了,她的眼神黯淡的没有了一点光芒,只剩下绝望。她没有了声响,再悲惨的哭声也叫不回他的魂。她缓缓的转过头看着抱着她哭泣的女人们,好像在问她们,又好像在问自己:这是咋着啊?然后双手抱着头,倒了下去。

从那以后,她落下了见风流泪和头疼的毛病。到她离世,她的眉心处,总有一道为了缓解头疼而揪出的紫红色的淤血痕迹,就像心头流出的一滴带血的泪。

没有了男人的家,是从没有过的空旷。白天她总是默默的流泪,夜深人静时那压抑的呜咽声,听的人心底一阵颤栗,没有人不怜悯她的苦命:可怜啊!可怜!

男人头七那天,只剩半条命的她终于走出了房门。男人不在了,两个年幼的孩子还得她拉扯,伤心的公婆也需要人照顾。过了头七,亲戚们都该回去了,往后,就得靠她自己过了。

后来的日子,留给她的,就只有煎熬了。她既要忍受失去了男人的痛苦,还要面对怎么样才能活下去的艰难。她在一天天的煎熬中越来越憔悴,越来越单薄,几乎一阵风就能刮倒她。可她还那么年轻,她未来的路还很漫长,她还有以后。可她的以后,又该怎么办呢?公婆舍不得她改嫁,又不忍心她孤苦无依。

不知道思虑了多久,也不知道下了多大的决心,最后,要死要活的让她的小叔子娶她为妻。听说,火爆脾气的小叔子很是闹腾了一阵。那个时候的她,已经做了绝育手术,这对小叔子来说,是他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的。可胳膊没有拧过大腿,小叔子不情不愿的走进了这段婚姻。

她又有了一个新的家,面对一个满心不乐意的,比自己年龄还小的丈夫,没人替她考虑她心里的别扭,也没人知道她如何走出自己内心的抵触。为了孩子,她放下心底的尴尬,放下对亡夫的思念,默默承受着小叔子的怨气。她的隐忍,她的善良,最终化解了小叔子心里的委屈。她的生活,在经历了一场剧痛之后,终于有了一点点泛着酸涩的甜蜜。

他们做一些小本生意,两个人又肯吃苦,日子开始慢慢得红火起来。他们有了积蓄,紧接着有了他们自己的小院。唯一的惆怅,就是没有他们两个的孩子。为了小叔子,她后来又做了手术,可意外的一场宫外孕,让希望变得越来越渺茫。但这并没有影响他们的感情,他们不是还有两个孩子需要养活吗?对同样善良的小叔子来说,哥哥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

一晃十来年过去了,道不尽的艰辛;诉不完的操劳。总之,孩子相继长大成人了。她成了四邻八舍最年轻的婆婆,又做了最年轻的奶奶。生活虽有遗憾,却也不失圆满。

就在所有人替她感到欣慰,以为她终于可以享享清福的时候,她忽然就殁了。

她殁于一场普通的感冒。曾经的创伤,后来岁月的辛苦,旧痛新病,让她没能扛过这场小病。在医院里住了两个礼拜后,医生说,还是回家吧。听身边的人说,她一口气咽下去、闭上眼的时候,一行眼泪,从眼角慢慢滑落了下来。那是她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语言,可没人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关于这个女人在世上短短几十年的光阴,她经历的一切磋磨,是另一个女人说给我听的,我的好友,秋水。

秋水性子大大咧咧,总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咋闲着哩么!愁也愁不到啥地方么!”整天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使得她走到哪里,笑声就跟到哪里。

这个女人,是秋水的堂嫂。秋水不是个爱家长里短的人,她会跟我说起她的堂嫂,是因为一句话。

秋水结婚的时候,堂嫂跟小叔子已经成亲有几年了。在秋水眼里,堂嫂是个热心、热闹的人。秋水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个子不高,瘦小的,有着一双圆圆的会说话、带着笑的大眼睛的堂嫂。事实上,街坊四邻、乡里乡亲,没有不喜欢堂嫂的。谁家有个大情小事,都喜欢请她帮忙。一来呢,她做事麻利又做得让人放心,二来她说话诙谐风趣,又极会照顾每个人的情绪,有她在,即使多忙碌,却也感觉是快乐的。婆婆们希望自己的儿媳能像堂嫂那样懂事孝顺,媳妇们希望自己能像堂嫂那样讨婆婆欢心。

至少秋水就是这样认为的。笨手笨脚的秋水,被婆婆数落的时候,经常提到的就是堂嫂。可秋水不嫉妒堂嫂,秋水的母亲去的早,对于家务不通窍的她,没少得堂嫂的指点。

这让秋水,在喜欢之余,对堂嫂多了一分感激。又因为了解,多了一分敬佩。

是啊!这样一个瘦弱单薄的身体里,包裹着的该是怎样一个强大的灵魂,才能使得她带给人们的,都是温暖。可就是这么一个让秋水念念不忘的人,却又让秋水在想起她来的时候五味杂陈,纠结难安。

那年秋水的小姑子结婚,来帮忙的亲戚很多。晚上秋水和姨妈、堂嫂三个人挤在一屋睡,就说起了白天她们两妯娌的婆婆之间的一点小膈应。

秋水自然明白,又是自己那强势的婆婆没给堂嫂的婆婆好脸色看。老人间的事,秋水不好说什么,只能默默的听着。堂嫂忿忿不平的替自己婆婆抱怨:也太过分了,到人上行狠能行着几时,就不怕报应到儿孙身上吗?

秋水当时诧异得说不出话来。姨妈听的着急,赶紧制止了堂嫂:“这说的都是啥话,再不要这么说了。”秋水心里很不痛快,可事起有因,她面情软,又素来与堂嫂交好,做不到出言相向。再说第二天就是大喜的日子,这一声张,吵大了,如何收场?她怎好为这场喜事添堵。秋水只好将这件事、这句话搁在了心底。这些年来,这句话就像一根刺,梗在她的心里。一向心大不记事的她,独独忘不了这句话,一想起就心慌。

秋水也知道,跟一个死去的人计较,是件愚蠢的事。再说堂嫂活着的时候,她也没有因此跟堂嫂反目。现在纠缠,无非就是清闲了,有时间想起过往的一切了,想的越多,心里的困扰也就越深。秋水有时候想,真的会有报应吗?有,那就让自己来承受吧。可秋水还有一个老父亲,这又让她不甘心。说到最后,秋水叹口气:“我从没有见过哪个女人去世了,来送埋的人会那么多,一个农村女人,没钱没势,说到底还是人好。可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说出那么一句话来。你说,当时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呀?”

我不知道该如何宽慰秋水,谁能保证一个好人永远不说一句歹话?永远不干一件错事?人性的问题谁能说得清。堂嫂的话都已经说出来了,再说什么,还有意义吗?以当时的情形,我也想不出该以什么样的姿势去面对。再说,站在各自不同的角度,都有自己想要维护的人。你无法确定到底谁对谁错,也就无法判定孰是孰非。

看着秋水难得一见的愁容,我搜肠刮肚的想着该说些什么才好。忽然想起我的一位作家老师说过的他的一段真实经历,或许,那是打开秋水心结的一把钥匙。

08年汶川大地震的时候,作为中国作协的成员,老师也赶赴了灾区。在甘肃灾情最严重的陇南市武都区和文县深入采访。

陇南地形复杂,尤其武都、文县,公路往往夹在绝壁深壑之间,一侧紧靠悬崖峭壁,一侧则沟壑纵横。在这里,他们遭遇了5·12地震后最大的一次余震。当时他们一行三人前往文县的白马藏族乡采访,乘坐的吉普车出现了故障。等小李开车前来接应他们时,修好的车已经继续向目的地前进了。

走到干沟坪一带,老师想着小李一个人开车太孤单了,决定去给他作伴。等车重新上路后,余震发生了。山体碰撞发出巨大的响声,被震落的一块篮球大的石头从山上飞滚下来,砸中了他刚离开的汽车的左后门,整个车门被砸掉。而在几分钟前,老师就坐在左侧、被砸掉的车门跟前。玻璃碎渣扑向车内,溅了坐在中间位置的另一位作协同行满身满头。老师跟死神的距离,只有前后脚的功夫,听得我们一阵咋舌。老师深有感触的说,就是去陪小李这样的善念与善举,让自己躲过了一劫,这就叫心有一善,天有一报。

我记性一向不大好,唯独这件事,惊险,耐人寻味,才能让我在杂乱模糊的快要发霉或者已经发霉了的陈年旧事里,很快的拽出了这段记忆。

我回忆着老师说过的话,跟秋水说,其实也是在跟自己说:心有善念,天必佑之;与其烦恼,不如心存善念。秋水沉默着,若有所思,但愁云却开始慢慢消散,她本就是个豁达的人。

女作家斯特朗曾说:“与其诅咒黑暗,不如点燃蜡烛”。有些事、有些话,我们无力掌控,也无力改变。我们唯一能做的,唯一能掌控的,是我们自己。与其埋怨,不如点燃自己内心的蜡烛,善良的蜡烛。相信心有一善,天会有一报。心存善念,其他的,就交给时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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