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她身边的男人
1
焦红梅被一大群债主挤在卫生间里，门从里面锁死，辱骂声不绝于耳。
她也快气炸了，梁东升把钱卷走却让她背这个黑锅。她能怎么办？将近五十万呢，有员工工资，客户办卡的钱，供应商的货款，还不了就得被人告进去。
谁让这美容院的法人是她呢。
从一周前梁东升的电话打不通开始，焦红梅便预感大事不妙，可还是怀着一线希望。梁东升不至于害她，毕竟他们在一起三年了。
可事实是……美容院被迫关了门，焦红梅悄摸回来取点东西，被守在这里的债主堵了个正着。
大家都在诅咒焦红梅不得好死，如果她有点勇气，还真恨不得一死了之。
焦红梅是被警察营救出来的，她自己打电话报的警。如果她敢主动开门，不被打爆头，也要被撕烂脸。
关键时刻还得靠警察。就这她还被那些债主顺手挠了几下，头发给揪出来几缕，脸上也挨了两巴掌。
不知谁还扔了个臭鸡蛋在她头上开了花。狼狈不堪的样子，看起来很滑稽。
平日里的焦红梅多体面啊，再看看现在，仿佛一下老了十来岁，气场一缩，人还矮了半截。
要说自己也是受害者，有人信吗？谁信她会被枕边人坑了。
她把梁东升供出来有啥好处？万一他只是特殊情况暂时困住了呢。要是警察立了案，梁东升成了嫌疑犯，那他可就毁了。
恼是恼气是气，她对梁东升还有点感情。女人都感性，就凭这点不值钱的感情支撑着，焦红梅干了件蠢事。
焦红梅对警察说，钱是我为了还信用卡的欠款暂时挪用了。我愿意给他们写欠条，愿意还债。
五十万的欠条，好几十张，焦红梅写得手疼，比手更疼的是心。
每写一张她在心里骂一遍梁东升，欠条写完，好像把梁东升骂死了，骂臭了，骂零散了。她倒不怎么气了。
2
焦红梅和梁东升刚认识的时候，梁东升跑出租车。焦红梅的包落在他车上，梁东升通过包里的名片找到美容院还给了她。里面几千块钱一分没少。
焦红梅挺感激他，这年头这么实在的人不多。再一看梁东升长得也精神，焦红梅有点动心。梁东升没计较焦红梅比他大，也不计较她结过婚。俩人干柴烈火地凑在了一处。
这么年轻的小伙子，比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小鲜肉强多了。梁东升还不靠她养，俩人好了之后，他该开出租还开出租，动不动给她买礼物。虽然都不贵，可焦红梅心里暖啊。
再说，人家梁东升在家还给她倒洗脚水，捂热脚丫子，以前哪个男人这么疼过她。不知不觉的，她在他面前就软了，身体软，心也软。
焦红梅觉得梁东升哪儿哪儿都好。
念及过去的这些好，焦红梅都对梁东升恨不起来。
说回现实问题，焦红梅这么多年也没攒下钱。离婚时净身出户一穷二白，到现在还租房子住。开个美容院没几年，本钱刚回来，又被梁东升搞了这么一出。
梁东升咋就这么能作呢，就算他遇到啥难处，也不能一声不吭把钱全都卷走啊。
难不成他外面有女人，早就预谋好的要骗她的钱财。网上不是很多这种案例嘛，她焦红梅不会这么倒霉，正好让她给碰上？
焦红梅睡觉想，吃饭想，上厕所也想，到底去哪儿把梁东升那个王八蛋给找出来。再想到一个月的还款期限，她愁得想跳楼。
这天晚上，焦红梅刚躺下便听到门口有动静。自从债主逼宫，她家门口被泼了油漆，贴了大字报。只要回家她都把门反锁上，在外面捣鼓不开。为以防万一，她还装了摄像头。
她从监控一看，来人捂着口罩，戴着帽子，体型有点熟悉。
还能是谁，梁东升呗。焦红梅把门一开，梁东升卷着一股秋天的凉意冲了进来。
红梅，是我。梁东升轻轻叫了一声。这熟悉的声音，让焦红梅的心口呼地塌了。他还能完整无缺地站在她面前，说明他不是卷钱跑路，说明他还念及他们的感情，说明他没欺骗她，说明他肯定是一时遇到难处了。
这不，人又回来了。
堵在焦红梅心里的那口气，在一点点泄掉。
3
你这些日子跑哪儿去了？焦红梅一把抓住梁东升的胳膊。
梁东升苦楚的脸上浮着一层薄薄的慌乱，我找了个人。
焦红梅心里一抽，难道真的是有女人？一口气又开始慢慢往上提。
什么人？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轻微地发抖。
红梅，我对不起你……我就说实话吧，我以前好赌，欠了一屁股债，借了不少高利贷。我躲到这里想好好过日子，没想到还是被他们找到。如果我不还钱，他们就会对你动手。他们对我怎样都行，我害怕伤了你……我也是实在没办法，才动了那些钱。
梁东升呜呜地哭起来，像个委屈的小孩。这才十来天，他瘦了，身上穿着棉衣不显，脸上的皮肉松垮下来。眼角好像一夜之间堆出了皱纹，头发也白了一层。可她不觉得他变丑，反倒有点沧桑感，男人味儿更足了。
他不是因为女人而抛下她，这还让她少许安心。
这种时候焦红梅居然想到这些。
钱呢？全都还债了，一分没剩？焦红梅终于想起来最重要的问题。
梁东升喏喏地说，还了一部分，还剩二十万。
还好还好，还有二十万的底。焦红梅松了口气，那你把那二十万赶紧给我，我把欠的债先还一部分。
还债？红梅，你别这么傻。还了这些钱以后你怎么过啊。咱们跑吧，到一个没人认识咱们的地方重新开始。有这点本钱，咱们开几亩田，或者做个小生意。我都安排好了，你看，我还给你做了这个。
梁东升急切地说着，递给焦红梅一样东西。焦红梅一看是张假身份证。
啥意思，他让她为了五十万丢了自己？
不顾焦红梅的惊诧，梁东升一口气把他的计划说完了。
他的逃跑计划堪称完美，连线路都设计好了，入住酒店时间，在哪里吃饭，何时上卫生间，严丝合缝得像高级战略计划。
焦红梅懵了。眼前的男人太不像她认识的那个老实巴交的梁东升，简直是个野战部队的指挥官。这清奇的脑回路，这敏感的思维，这缜密的计划，实在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走，五十万的包袱可以甩得干干净净。却得披着虚假的皮囊做人，整天胆战心惊小心翼翼。不走，这五十万的债啥时候是个头。
焦红梅动了心思。谁不想过无债一身轻的日子，想到以后要天天苦逼地从牙缝里省钱还债，她不由打了个冷颤。走还是不走？
4
红梅，别犹豫了，要走就趁着夜里走。万一天亮了被那些债主发现咱们就走不掉了，赶紧收拾一下拿上点值钱的东西。
梁东升催得紧。
焦红梅看看这租来小房子，最值钱的恐怕就剩她的命了。在梁东升回来之前，她从没想过要逃跑，她愁得更多的是怎么还债。
可是现在，梁东升的一个提议，为焦红梅打开了一个新世界。
在梁东升的催促之下，焦红梅开始收拾东西，越收拾越觉得心虚。
真的这样一走了之，离开她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地方。以后她敢指靠梁东升过一辈子吗？谁敢保证梁东升能一直这么贴心贴肺地对她？万一哪天他变了心，她怎么办？背债的是她，上黑名单的是她，坐牢的是她，将来一无所有的还是她。
多寒心啊。
焦红梅停下来，已经拿在手里的包重新放了回去。我想过了，还是不能走。
啥意思？不走在这里等债主天天登门要债，你是不是疯了？梁东升焦躁不安地瞪着她。
东升，你听我说，你把剩下的二十万先给我，让我把债还一部分。剩下的你可以跑出租车挣钱，我可以打工，总有一天钱能还完。
那得还多少年，我不想让你过那么苦的日子！梁东升格外理直气壮，红梅，咱能理智点行吗？
我还不够理智？我要是不理智，就头脑发热跟着你跑了。焦红梅也气了。她还想说，她的苦日子不都是被他害的。
气氛僵持了几分钟，梁东升说，你不走我走。
因为门在里面反锁着打不开，他气急败坏地朝门上踹了两脚。
你今天不把二十万块钱拿出来，是出不去这个门的。焦红梅固执地堵在门口，她失望了，梁东升简直油盐不进。
行，我把钱给你。梁东升终于松口，不过我手机上转不了那么多钱，咱们去银行柜台转吧。
5
这男人还有救。焦红梅满心欢喜地跟着梁东升出门，坐上他的出租车。一路上，梁东升没话找话说，红梅，咱俩在一起多久了，你记得吗？
快三年了啊，我又不是白痴。焦红梅呵了一声。
不，是三年一个月零八天。梁东升自豪地说，我每天都算着呢。
焦红梅心里一动，鼻子一酸。
日子过得可真快，这么久了。我们是不是该去领个结婚证？你以前不是一直说要结婚的吗？梁东升半开玩笑地问。
办结婚证有啥用？反正钱都得还。焦红梅没好气地说。
你看今天的天多好，天多蓝，云多白。好长时间都没看到这么好看的天了。梁东升感慨道。
焦红梅不知道梁东升今天抽的什么疯，她真的没有心情悲秋悯月。但她还是朝窗外看了看，天蓝得透明，秋风撩人，她的心情无端地好起来。
三年来的过往点点滴滴地在脑海里回放，她的心里涌过一股暖流。如果他们两个人，能开着车一直这样走下去，多好。
那一刻，焦红梅有点想和他一起逃走。
到了银行，梁东升让焦红梅在银行大厅等他，他去找停车位。他还在门口给她买了杯奶茶，秋天里的第一杯奶茶很甜。
焦红梅像个小姑娘，捧着那杯奶茶坐在银行大厅。她等了很久，梁东升却再也没有出现。他像从地球上消失，所有的方式都联系不上了。
刚才梁东升不是还说要和她去领证的吗，刚才她不是还被他感动了一下吗。
6
梁东升跑了。债，还是五十万，一分没少。
焦红梅坐在银行哭了一场，把那里的人都哭傻了。保安问她咋回事，她说她被人骗了。他们以为她遭遇电信诈骗，替她报了警。
警察把焦红梅带回派出所，焦红梅说被自己男人骗了五十万。本来这种家务事警察不想管，焦红梅哭着闹着让警察帮她找人，人家好心帮她查了查，一查出了大问题。
梁东升的真名叫孙宝国，是个在逃杀人犯，十年前在工地干活时，失手打死了一个工友后逃走了。被他打死的那个工友名字就叫梁东升。
他办了张梁东升的假身份证，逍遥法外十年。
焦红梅的头嗡嗡作响，整个头顶黑压压一片。梁东升是个骗子，彻头彻尾的大骗子。想想吧，三年时间，她的身边睡了一个杀人犯。一个可能随时把她丢进下水道的魔鬼。
她为自己曾经的动心感到可笑，愤怒，绝望。
两个月后，梁东升在他老家抓住了。被他带走的五十万一分没少。
具体情况，焦红梅是后来听警察叙述的。
梁东升跑出租时拉到个客人是以前的工友，那人认出了他，知道他身背命案。那人开口要五十万的封口费。梁东升卷走了焦红梅的钱，把钱给前工友的一瞬间他又后悔了，他觉得对不起焦红梅。
他上去抢钱，俩人撕扯中他再次误伤了人。那人没受多严重的伤，也不敢揭发梁东升，毕竟自己也有敲诈勒索的嫌疑。
7
梁东升本可以带着钱一走了之，因为舍不下焦红梅。
他对她是真心的，怕那人再来纠缠，想带着她离开这个地方。如果他不回来，如果焦红梅不报警，或许他还能在外面潇洒几年。
到底是男人栽在女人身上，还是女人栽倒在男人身上，还是他们都栽倒在爱情身上？
焦红梅一时有些恍惚了。
过了一段时间，焦红梅接到警方电话，梁东升想见她，那时梁东升已经被判了死刑。
焦红梅看到梁东升剃光了头，发青的头皮上有个紫红的胎记。以前她从来没看到过。
隔着对讲机梁东升说，跑了这么多年，我没敢谈过恋爱，没敢接触过女人，你是唯一一个。红梅，谢谢你，也对不起你。这辈子咱们有缘无分，如果有下辈子，希望能早点遇到。
焦红梅哭了，哭得泣不成声。
梁东升也哭，他们再也没说话。
那天从看守所出来后，焦红梅擦干眼泪，撸净鼻涕，她决定把这个叫梁东升的男人，像这些眼泪和鼻涕一样永远抹去。
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把债还了，美容院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经营下去。
这辈子先过好了，再想下辈子那些没用的吧。
等再过一些年，焦红梅还能记起梁东升的，恐怕只有他头皮上那块发紫的胎记，还有他眼神里的那丝眷恋，对她和对美好的对人世间的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