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书原创)大唐故事之苦吟诗奴之凄凉平生(之四、之五)

酒馆辞别孟郊后,贾岛继续前行。奈何毛驴不给力,动力和速度上不去。终于在仲秋时节,赶到了长安城。

夜里,贾岛无处留宿。总不能露宿街头吧?他想到了,当年在这有个叫李凝的故交,不如去蹭上一晚也好。

几年没来,街道的格局都变了。到处都是新农村,危房改造、三建五改,已经全部搞完,家家户户“六顺六净”。甚至还有不少小别墅。贾岛耗费了不少精力,好一阵打听,才找到李府的大门。不料,吃了个闭门羹。院坝里面,草都长出来了,便民路都遭杂草遮住了,家中没有居住痕迹。又是铁将军把门,这下可咋整?

贾岛心有不甘,用手推了推门,纹丝不动,又敲了几下,依旧无人应答。连狗叫声都木有。喵的,难道趁我不注意,搬家了?

访友不遇,贾岛很是惆怅。此情此景,却勾起了吟诗的欲望。

原本想在友人家借宿一晚,这下到好,只有住“青山旅馆”。他在一棵大树下,将就了一夜。心里面却想着那首诗,打着腹稿。

不知不觉,天色渐明。贾岛终于将这篇五律写好,唯独颔联的一个字,还未最终定稿。这首诗是《题李凝幽居》:

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

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

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

骑着毛驴,一路上,贾岛都在想自己的那首诗,总觉得“敲”字不完美,不如“推”字好,但又觉得“推”也不太贴切,一时难以抉择,于是在驴背上反复琢磨,手还做着“推”“敲”的动作。

结果,走神不打紧,他的毛驴闯进了迎面而来的韩愈的仪仗队中。

自古以来,有些仪仗队,是闯不得的。比如丧事,比如婚礼。这两种仪仗队,就连大领导遇见了,都要主动避让。毕竟,人的一生,只能遇见一次(古时候的二婚、三婚木有仪仗队,低调开展,悄悄的进行),给点面子也好。

还有一种仪仗队,就是大领导的仪仗队。整个队伍制服统一,步调一致。突然混个杂音在其中,像个什么样子?威严何在。

当时的韩愈是京兆尹,京城的首席行政长官,还挂着大唐核心圈政治局委员的头衔,出行是有仪仗队开路的,行人看见都纷纷躲避,岂料贾岛竟像是无视的样子。因为太专注,鸣锣的声音很大,他居然没有听见。

卫士以为贾岛碰瓷,拖出他娘的大唐朴刀就想砍了他。贾岛吓得不轻,连忙解释:“领导不要动手,我是文化人!”

于是,他被卫士带到韩愈面前。韩愈问:“你几个意思?”

贾岛老老实实说了自己的“一个意思”。

韩愈本来就是文艺圈大咖,爱惜人才的心,这时候又开始泛滥起来。他不但没有怪罪,反而认认真真地跟贾岛一起“推敲”起来。想了一会,他建议说:“用'敲’字比'推’好。”

韩愈解释说:“万一门是关着的,推怎么能推开呢?再说了,去别人家,又是晚上,还是敲门有礼貌呀!而且一个'敲’字,使夜静更深之时,多了几分声响。静中有动,岂不活泼?”

看着贾岛一脸懵逼的样子,韩愈急了:“我举个栗子!半夜你去隔壁李寡妇家借米的时候,你是先敲门还是直接推门而入?你的公德心呢?你的礼貌呢?当然是敲门了!”

贾岛听了,连连点头称是。

韩愈说:“我看你是个人才,酱紫,我收你做小弟,你以后跟我混。”

当天晚上,韩愈大哥脱掉官服,换上便装。居然放下身段,跟贾岛一起喝酒,谈诗。小龙虾,夜啤酒,好不快活!

贾岛趁着酒兴,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地请教大哥。当人老师就是爽啊,韩愈十分高兴。

实际上,韩愈散文做得比诗好。听多了下属的表扬和力挺,他自觉地以学术大师、道德圣贤自负。他一向不大喜好佛学,对诗歌的态度,也比较微妙。

两人又喝了一壶,韩愈有些醉了。他拍着贾岛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小贾兄弟呀,你人不错,文采也好,当啥子和尚呢?我正在策划搞一场声势浩大的'古文运动’,了解一下?”

贾岛一听要搞事,不禁喜出望外,赶紧拿出纸笔,认认真真作笔记。

韩愈接着说:“你这种条件,正是国家需要的人才。现在逢进必考。只有科举,才是正途!兄弟,听哥一句劝,不要当那和尚了,你还俗,这长安城现在是我的地盘。我的地盘,我做主。”

又喝一杯。韩愈继续说:“兄弟,我帮你忙,只是外在因素。你自己要懂得起,要主动追求进步!”

这还能说啥?贾岛忙不迭地表决心:“我的亲生大哥,你放心,我明天一早,亲自去宗教事务局,销号!”

韩愈对贾岛的悟性和才华,那是十分的欣赏。第二天上午酒醒后,他喜不自禁,发了一个朋友圈《赠贾岛》:

孟郊死葬北邙山,日月风云顿觉闲。

天空文章混断绝,再生贾岛在人间。

在这首诗里面,韩愈把贾岛看作是上天派来,顶替孟郊位置的诗人。

没有比这更给力的褒赏了。有了大唐当今文坛领袖韩老大的信任和背书,贾岛如日中天,名声大震。

没有信仰的坚守,就是没有灵魂的躯壳。和尚是坚决不得继续再当了。贾岛很快完成了注销手续。现在逢人便说:“我其实是一个诗人。”

想到自己“屡败屡战”的考试经历,贾岛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这特么都考了三十年,人都五十多岁了,还没有看见胜利的希望。生活,还是一如既往的穷,他写了一首《朝饥》:

市中有樵山,此舍朝无烟。

井底有甘泉,釜中乃空然。

我要见白日,雪来塞青天。

坐闻西床琴,冻折两三弦。

饥莫诣他门,古人有拙言。

贾岛很困惑,也快失去了最后的信心。去找大哥倾诉,韩愈总是鼓励他说,“兄弟,业精于勤,荒于嬉。”

现在而今眼目下,只有听大哥的。否则又能怎么办?

那个时代,还没有蓝翔技校。一旦高考落第,选择面突然变窄。及第与落第,构成了体制内外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作为文人,这道门进不去,真是比死了还难受。

想当年,好朋友孟郊也是久考不中,同样写朋友圈发牢骚《落第》:

晓月难为光,愁人难为肠。

谁言春物荣,独见叶上霜。

雕鹗失势病,鹪鹩假翼翔。

弃置复弃置,情如刀剑伤。

好不容易混到四十六岁,终于高中,欣喜若狂又高唱一曲《登科后》: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龌龊”这个词,用得好。

成功,原来是一门神奇的学问。这门学问,实在是太特么的折磨人了。

贾岛不止一次地设想:狗日的,进士及第,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过瘾体验呢?带着这个问题,他又去找大哥韩愈。结果发现大哥也正苦闷着,唉声叹气。

原来,韩愈在大唐的组织生活中,有点不日毛。经常动辄对重大问题发表意见,文采飞扬,篇篇都是雄文。更为老火的,是在朝会上,当着大唐最高董事长和一群高管的面,他都丝毫不给面子,慷慨陈词,经常让大家下不来台。

皇帝心里想着:你特么发表意见就发表意见,我的要求,你去落实就是。发表意见(感受),顺着论证可行性不行吗?为啥要抵制我的想法呢?下属抵我,那我当这个皇帝还有啥舅子意思?

总之一句话,皇帝的气上来,恨不得把韩愈整死。

机会终于来了。大唐元和十四年(819),唐宪宗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要迎佛骨入宫内供养三日。韩愈听到这一消息,果断写了一篇《谏迎佛骨》,公开发表,反复论证不应信仰佛教,还列举各朝各代那些“佞佛”的皇帝“运祚不长”,“事佛求福,乃更得祸”。

尼玛!这不是诅咒我大唐吗?把皇帝直接气个半死:“再也不能忍了,给我弄死!”

幸好,韩愈人缘不错。许许多多重臣前来求情,说韩愈这个人其实并不坏,就是嘴巴讨人嫌,太过迷恋儒家理论,有点迂腐,容易犯糊涂。不要杀他,意思意思算了。

既然这种情况,皇帝勉强接受了。于是,韩愈被贬到蛮荒之地,担任潮州刺史。

在小范围的送别会上,贾岛无限惆怅:“大哥,你这一走,我在帝都又要开始要饭了……”话还没说我,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虽然这时候的贾岛已经声名在外,但他心里自己清楚,文艺圈的名声属于虚名,并无大的卵用,最多侬合你合、混点酒喝。遇到那种文化水平不高、不懂音乐的美女,还根本拿不出手。

对,只有搞事,才是唯一出路。只有考公务员,才是唯一出路。

对于考试,他已经很努力了。但运气总是不眷顾。他也清楚,要想在科场上显露头角,必须要疏通关节,寻找坚强的靠山。而自己出生微贱,朝中无人,缺乏外援,所以他痛恨这个社会的不公。

他甚至固执地认为,自己之所以没有出路,是因为遭遇了利益阶层公卿们的故意打压。

曾经,他路过因平定叛乱有功而被封为晋国公的裴度的院子门前,看见人家又在大兴土木、搞基础设施建设和庭院经济,忍不住写了一首讽刺诗《题兴化园亭》:

破却千家作一池,不栽桃李种蔷薇。

蔷薇花落秋风起,荆棘满庭君始知。

还好,裴大人涵养不错,不跟这种小人物一般见识,没有下达追杀令。至于心里有木有疙瘩,只有他自己才晓得。

就这样,煎熬的日子持续了好久,终于到了大唐文宗开成三年(公元838年),贾岛已经59岁。正所谓“大器晚成”,久等还是有好菜啊!在大多数在职干部都在思量退休和养生问题的时候,复读多年的贾岛终于考上了进士。

太特么让人高兴了!手中捧着奋斗多年、姗姗来迟的录取通知书,贾岛留下了两行辛酸的泪水。

按照当时的工作惯例,在考中进士后,并不是马上就上班,还需要留在长安等待朝廷分配工作,到组织部办理相关手续等。

这是一段最快乐的日子。贾岛住在朋友无可大师的僧房里,成天与姚合、王建、张籍、雍陶等诗人喝酒唱歌,不亦乐乎。

这一日,贾岛又在楼上,一边喝酒,一边写文章。竟然有些醉了。忽然,有人走上楼来,也不说话,径直拿起桌子上的文稿,开始看。

贾岛认真一看,这个人衣着光鲜,大腹便便,立即判断绝逼又是那种附庸风雅、不懂礼貌的纨绔子弟,便毫不客气地抢回诗卷,怒气冲冲地批驳了几句:你瞅啥瞅?我这写的是诗,你特么一个富二代,懂个毛线懂个叉!滚!粗去!不送!

对方依旧没有答话,怔了一下,下楼了。

这涵养和气度,不像是普通的富二代。这个事情有点诡异,贾岛总觉得哪儿不对劲。使劲一想,总觉得这个人好像在哪见过。

终于,在朋友的提示下,想起来了!尼玛,是在画报上!这人是前来微服私访的大唐新上任董事长宣宗李忱!

可惜了这钛合金狗眼,搞个毛线!贾岛后悔不已。得罪了皇帝,这回死定了。他果断跪到宫门前去伏阙请罪,倒是把皇帝吓了一跳。

几天之后,宣宗下诏,给他分配一个远地的清流官,以示讲降嫡。于是,心领神会的组织部领导派他去做了遂州长江县(四川大英县)主簿。诏书是这样的:

比者礼部奏卿风狂,遂且令关外将息。今既却携卷轴,潜至京城。遇朕微行,闻卿高咏。睹其至业,可谓屈人。是用显我特恩,赐尔墨制,宜从短簿,别俟殊科。可守剑南道遂州长江县主簿,仍便赍敕乘驿赴官。所管藩侯放上闻奏。

这是个什么官呢?《唐才子传》说是“令与一清官谪之”,“清官”指的是清望官,就是名声比较好,适合读书人做的官,但是又言“谪”,可见对贾岛也是降格录用,估计也是李董事长看他心浮气躁,不敢授予重任。

贾岛在长江主簿任上数年,后调动过一次工作。大唐开成5年(公元840年),任期满后,升任普州(今安岳县)司仓参军(掌管财政税收),官阶也由从九品升为正八品下。潦倒如旧。

大唐会昌三年(公元843年),64岁贾岛再次期满,升任普州司户参军。可惜身染重疾,医治无效,还没有办完工作交接,就死在了岗位上。

《唐才子传》说,每至除夕之夜,贾岛必定要把这一年所写的诗歌放在供案上,焚香再拜,酹酒祝曰:“此吾终年苦心也。”然后痛饮长谣而罢。这才是真正的“敬业”。

晚唐诗人李洞,尤为膜拜贾岛,专门请人雕刻贾岛的铜像,挂在胸前,经常手持佛珠,口念“贾岛仙”,一日千遍。

还有南唐的孙晟,将贾岛的画像挂在壁上,朝夕焚香叩拜。

北宋的潘阆,更是对贾岛尊崇备至,写了一首《忆贾阆仙》:

风雅道何玄,高吟忆阆仙。

人虽终百岁,君合寿千年。

骨已西埋蜀,魂应北入燕。

不知天地内,谁为读遗编。

哎,贾岛若有知,一生“苦吟”,也值了。

今日大考结束,特别高兴。两级联播。

明日提前剧透,发李白故事,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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