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衬衣
13-390
2020-4-17
她选到我时,我和其他风衣,裙子,裤子,毛衣,外套高高低低在悬空的绳挂上,
无其他厅堂里的陈列货架。绳由高处固定,从挑高天花板垂下,我们被分别撑入衣架,挂入错落绳圈。
我们各自伸展,黑白灰蓝,全冷系,像戏服的姿态,无戏剧的热烈。
品牌即将从这个城市最奢商场的最高楼层撤走。
她走进我们。孤高侵身,沉默清纯,见到我时,手触摸我,眉间轻欢。
创始人才华惊艳,设计惊世,陈列惊奇,价格惊人。
然曲高和寡。正低价傾出所有我们。
她带我回去:一件黑衬衣;
不对称斜裁门襟,尖领窄肩收胸宽腰。
打破规矩,小出格的小时尚;
阔摆给沉闷黑加分活泼。
他出差回来。
她穿上我,在他面前转圈。
他扯了下斜门襟,咧嘴笑:"有意思,好看!"
随后再坏笑加一句:"不穿更好看。"
她气笑。
他在时她像清水一掬:倒映他,满是他,只有他。
她给我配收身花短裙,光腿杆踩凉鞋,卷发别彩色发夹,笑语晶莹和他同出。
出租车上,他握她手,她嫌手汗挣开,他再捉住,连她臂带手一起挽紧在臂弯里;
走在路上,他十指紧扣拉她,她习惯心不在焉,他敲她手,训:"手指老散着,扣紧我,别走丢。"
他体贴又霸道;她迷糊又傲娇。
他们当时都不知道,时间在人类这里最耐不得消耗,一晃一晃,千夜百日的就没了。
再不见他。
很久很久,很久很久。
久到我想不起他的模样。但记得他的味道,他的几件衬衣一直在衣柜里。我和它们相隔不远,闻得到。
她遗忘了我。
她在家中时常穿那几件他的衬衣,渐渐是她的呼吸气息味道。
我和另几件他们结婚生子时,他给她买的一些花花衣裙挤在一起。衣柜最深处。
眼见她着艳裙穿高跟绽畅笑一人纵身入尘,衣柜中来来去去一批一批新衣变旧裳,丧黑到七彩到淡丽再到牛仔蓝黑白灰。
她亦从强呈乐观到越简单自然,再少见翻腾比较将衣柜扯成乌洋乱城关门了事,常T恤仔裤过完整季。
不变的是她终一人行,夜深处仄仄音乐和轻浅辗转,令我恻隐。
某天,她重拾起我。我和衣柜中其他同仁一般样,营业恢复正常。
工一日休几天,清水除尘再往复。
亦发现她衣柜内不再分旧新,甚至除棉服外不再分季节。一视同仁,如她皮肤如她人,旧是她,新是她,红是她,灰黑是她,长短肥瘦都是她。
该日。我又被选营业。
配红色阔腿仔裤。
她站镜前,红色发卡束起留出长度的短发,露出额头。面容斑点毕露,皱纹清显。
她浑不在意。淡妆,戴好耳环,涂一抹口红,习惯性扬起下巴。
时光啊时光。
对人类的磨折,倒不如了我们这样一件衣服的好。
青春不再,我没变。
人已不在,我还在。
可是,可是,为甚,我还是清楚听见自己对她的嫉妒:
时光又同时给与了她多少我永不能及的丰富。
我悄悄朝上天祷告:如果,我讲她的故事说过这些话,显出一点聪明,可不可以在某一世,容我变人,在尘世间滚攀一趟,像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