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海燕:曾经的星辰大海

曾经的星辰大海

白海燕

白海燕,芜湖人,教师,安徽省作家协会成员

和你说说我小时的一个梦吧,很惭愧,那时我才不管什么北京上海,只想住在尚礼街。

对,尚礼,我故乡的一条街,一个坏小子若举着鸡鸡能尿个来回的一条小街。但那时,对于我,对于和我一样的乡下小屁孩,却是最向往的繁华世界。

我家距离尚礼街有三里路,在我很小的记忆里,有个经典场景——每次但凡父亲去上街了,一定有两个小人面向西南,守望在场地上,那就是我和弟弟在眼巴巴地等着父亲归来。远远地,会看见他先在庙后村的那条路上出现,到花水沟那一段会没下去看不到,不过,一会儿,他的身影又会从四队场基的后面高出来,然后变得越来越近,当他终于穿过大塘埂脚步量向家的时候,我们姐弟总会围上去。从街上回来的父亲再没有空手的道理,日子虽然清贫,但破点费,小小满足一下孩子们的期待——在这件事情上,父亲总比母亲大方,想得开。两根油条一斤桃什么的,就把我们的小眼睛拨得亮亮的,等我们的馋虫被打发后,剩下的就是对尚礼街的念想了。

我们盼着父亲上街,也盼着有跟着上街的机会。我家在村西口,村人上街时,都要经过我门前,那每一个上街的人,都被我在想象里赋予了一段美妙的旅程。终于我有了去街上的机会,是一个正月十五的晚上,母亲带着我和几个妇女一道去看花灯。我没想到好事一大阵到来,走夜路好玩,看灯好玩,上街更是好玩。然而,这所有的好玩都给破坏了,我只看到太多太多的人,那条街就在我的脚下,可它跟我的想象没有半点联系,我所有的注意力都是紧跟母亲,让她的手扣牢我,不至被人群冲散。后来,同去的一个妇女,被挤掉了一只鞋,还听说有掉进露天厕所的,有小孩被挤散找了半天的……总之,那晚保留在记忆里的只有慌乱与狼狈,原来,热闹与事故只一步之遥。但是,它像一个误会,一点不影响我对尚礼街的向往。

真正去尚礼街,是某个端午节前,母亲去卖粽叶,她带上我给看摊子,防止有人趁乱偷了粽叶去。露水街需得赶早,那天麻麻亮,我们就收拾妥当上路了,母亲挑担前面走,我一步步紧跟,因为是领了任务同去的,所以一路上除了兴奋,还自觉一份庄严,一份小大人的骄傲。到了街上,天正式放亮了,已有人摆摊,都是些卖菜卖蛋卖牲口的农人,母亲寻地方放担子,我则东张西望,给自己长久以来的好奇心一个交代。这就是尚礼街了!脚下是光滑的青石板路,两旁的商店一个挨一个连在一起,和村上散落的房子一点不一样,从它们张大的嘴巴里可看到那些橱窗,我所有向往的新奇美妙的东西应该都在那些橱窗里了!那天早上,当尚礼街上一家商店的老板娘对着她司空见惯的街道慵懒地打着哈欠的时候,她怎么也不会知道,一个初次上街的小孩,正用她无比艳羡的目光盯着她和她身后的橱窗吧。

可惜的是,我并不能随意走动,我得守在母亲的身边,进入自己的角色,当一个小监督员。好在上街的人多,粽叶很好卖,一番番讨价还价,也就空了担子。接下来就该是我们消费的时间了,我心里开始雀跃,虽然对母亲不敢存更多的指望,但那刚揣进口袋的票子多少是个鼓励吧。

果然,母亲领我去早点铺,买了油条油糍,我在一旁见识了油锅里的翻滚,还想做铺子里坐着的食客时,手已经感受到母亲拽开的力量了。再去称两斤杏子,一个个溜溜黄,乖乖躺在油条们的身下,母亲手提的篮子里。最后去了服装店,母亲要给我和弟弟各买一套夏装。当她和老板交易的时候,我也用眼睛装下了服装店的样子——以后,我对那件牙黄的无袖衫都别有一种感觉,因为我参与了它购买的过程,它不像别的衣服那样“来路不明”。

那天母亲领我回家的时候,我的脚步是拖沓的,心中充满了恋恋,显然我对尚礼街还有太多了解的欲望。不过,有了这次经历,我也是个上过街的人了,以后和小伙伴们有说道的资格了。世界上所有的街也都是这样吧,我把对它们的想象都落实在对尚礼街的初次印象里。

升初中后,班上有街上的同学,不管他们的成绩怎样,都有一种优越感,或者说,是被我以及和我一样来自乡下的同学赋予一种优越感——一条石子铺的公路连接了学校和他们的街道,晴天他们会穿白球鞋,下雨天,他们不用穿胶靴。还有的,会骑着自己的自行车,来去如风,风里留下他们快乐的呼哨声。

不像我们,走曲曲绕绕的田埂路,雨天泥巴溅了一腿,那个狼狈。还有在统计户口的时候,那站起来大声地说是商业户口的,也多是来自街上的他们——也因此,他们不用下田干农活,天天干干净净。另外,他们穿得也洋气,见识也显得多。总之一句话,出生于街上的他们好像自带一种光芒,你用好成绩也销不掉、盖不住的。你只能在心里羡慕,并感叹老天生人的不公。

不过,在学校吃中饭的那天,是可以几个人相约饭后上街的,就为了走走那条公路,或买文具,或偶尔去照照相——当然,这是比较大胆的消费了。几年下来,我们终于把那条街给混熟了。买文具最多去李传龙家,他们夫妻都长有一副憨厚相,之所以记得名字,是因为和我大伯同名。他家还负责收发信件,柜台上总有一叠信。

照相的那家在街后,与乡政府离得不远,也是我们最爱去的地方,给我们照相的是一个清秀白净的年轻人。我们都喜欢他,无端觉得,那样的气质才与照相这个技艺相匹配,也才能把人给照漂亮吧。有时我们也去供销社里看看,那里面商品最齐全,什么也不买,就过过眼瘾也好啊。我们走过万元户家的店,走过裁缝店,走过布店,走着走着,一条街就被我们甩在身后了。好像也没什么更多好玩的,但下次我们还会找由头去,下下次再去。那时,我们中间的有些人已去过更大的地方了,比如严桥、无为,甚至芜湖、巢湖,但是最近的也是最亲的,让我们一抬脚就能够得着吧,仙女再美也是在天上。

有一回,同村的女同学带我去她街上的二哥家吃中饭,她二嫂给我夹了圆圆的几片肉,好吃极了。我悄悄让同学讨教二嫂是什么,才知道是香肠。那晚回去,我和家人描述那种美味,结果把名字搞忘了,我说了半天也不得要领,但我的父母显然和我一样寡闻,他们再发挥想象力也不能得出一个准确的结论。——香肠被引进我家的时候,已经是五六年之后,父亲都不在了!不用说,这件事,又很是刺激了我,让街上与乡下的差别再一次横亘在我的面前。(那时候,再大的城市也统一在“街上”的概念里)我要成为街上人,这个念头更坚定了,至少是尚礼街上的人吧。

后来呢,你知道的,我成了无为城里的人,一个小小县城里的人,人生也没实现多少跨越。但每次回去,走在尚礼街上,还是像看到早年写的作文,觉得很好笑——我曾经这么幼稚吗?我曾经这么幼稚地想成为这样一条简陋的小街上的人吗?

可好笑之余,又想抱紧自己,像抱住多年前那个初次走在石板路上的小女孩——那时候,岁月如谜,正待向她一一揭开。

(此文原创作者为白海燕老师,著作权和赞赏均为白海燕老师所有。感谢朋友们的支持。)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