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的村庄季风(三十一)
151
满树繁花的日子,楸树落英缤纷。
一地花朵,有些浅蓝,有些微紫。
走在落花上,有蝴蝶跟着脚步纷飞。
和花朵一起落下来的,还有楸树干枯的碎枝。
楸树上巨大的风老鸹鸟巢,也落满了楸树的花朵。
风老鸹站在鸟巢上,把花朵叼起来,扔在楸树下。
那些平时疯狂的风老鸹,忽然成了葬花的林黛玉。
鸟巢里的花朵清理干净了,风老鸹飞落到地上,捡一根干枯的楸树碎枝,叼在嘴里。
风老鸹飞回楸树的枝桠上,把嘴里的树枝插在鸟巢里。
它很仔细的拽了拽树枝,坚信成为鸟巢的一部分,就再次飞到地上,捡起另一根树枝,构筑自己的房子。
每年春天,风老鸹都在捡树枝、插树枝,把鸟巢编结的结结实实。就是夏天的大风,也吹不掉楸树上的鸟巢。
住在楸树上的风老鸹,楸树是它的村庄,也是它的院落,包括它的房子,也是楸树的恩赐。
村庄的有钱人盖房子,要选择两根柱子。一根是红椿树,一根是楸树。
这样的房子叫春秋配。春秋就是岁月,春秋就是日子,春秋就是时间。
春秋配的房子,只要楸树不朽,房子就不朽;只要椿树不朽,家族就不朽。
在砍倒楸树的早上,已经超过柱子粗的楸树上,鸟巢里的风老鸹,围着砍树的人飞叫。
比老楸树细的楸树被砍掉了,就砍掉了一个未来的鸟的村庄,就砍掉了未来的鸟的院落。
风老鸹就在飞扬的斧头和楸树碰撞的声音里,唱出一支忧郁的哀伤的凄楚的歌谣。
风老鸹的歌谣不仅风老鸹懂得,楸树也懂得,村庄也懂得,只有村庄的人不懂得。
住在春秋配房子里的主人,活到60岁的时候,就掏钱买下那棵巨大的楸树。
和楸树一起被买下的,还有巨大的鸟巢,还有鸟巢里那群风老鸹。
巨大的楸树砍倒了,给住在春秋配房子里的老人做棺材。鸟巢落在地上,碎枝散了一地。
楸树的枯枝,带着风老鸹的体温,带着风老鸹家族的历史,带着一棵树所有的日子,都散落在村庄可有可无的风里。
风老鸹的村庄消失了,风老鸹的院落消失了,风老鸹的房子消失了,风老鸹飞走了。它们对于自己村庄的记忆,是一棵楸树的记忆,是几根楸树枝桠的记忆,是很多碎枝的记忆。
巨大的楸树打制了一口棺材,成为一个人最后的房子,埋在山岗的黄土里。远远看去,那个坟墓也是一个鸟巢。睡在楸树棺材里的魂灵,和一只死去的风老鸹殊途同归。
偶尔,曾经属于这个村庄的风老鸹飞过村庄,向山岗俯视一眼。它们不知道那棵楸树埋在哪个坟墓里边?但是它们知道,自己的村庄被埋葬了。
楸树、风老鸹、人,都是一个村庄的,都是邻居。楸树没有了,风老鸹也没有了,村庄里只剩下了人,村庄和人相对,都很孤独。
152
两个村庄中间有一棵大槐树,大槐树下有一口水井,水井边放了一根竹竿,竹竿上栓了一个掏空的木槽。
过路的人热了,在大槐树下歇凉。都说,这棵大槐树,和山西洪洞县那棵大槐树一模一样,我们都是从洪洞县过来的。
过路的人渴了,拿起竹竿,把木槽放入井筒里,拔出一槽水解渴。
这个木槽,叫水梆子。轻轻一敲,流出响亮的水声。
木槽损坏了,村庄里的姓许的木匠就换一个。每一年,都要换上三两个。
时间长了,姓许的木匠就叫许木槽。许木槽死了,他儿子换木槽,儿子也叫许木槽。
现在村庄姓许的人家,人们还说他们是许木槽的后代。
一个家族,在村庄里,有多少土地,没有人记忆。有多少间房子,没有人记忆。而一个为村庄水井换木槽的家族,却被记忆了,这是善良锲而不舍的力量,穿透岁月,在村庄里垒砌记忆的城堡。村庄不毁,记忆不毁。善良就像井水,浇灌村庄。
老槐树死了,槐树井还在。
过路的人没有地方歇凉了,井也失去了坐标。
李秀才拿钱,给槐树井盖了一间很像凉亭的房子。
过路的人在凉亭里歇凉,在槐树井里打水,有房子的水井竟然成了两个村庄共有的景致。
几年过去,老槐树井叫了秀才井。
后来,秀才当了区长,被土匪黑枪打死了,这口水井还叫秀才井。
再后来,两个村庄连到一起了,水井的房子还叫秀才井。
现在,两个村庄变成一个城镇了,秀才的水井还在镇子中间,还叫秀才井。
秀才读了多少书没人知道,秀才有多少间商铺没人知道。许多年过去,水井上的亭子翻修了很多次,依然叫秀才井。
秀才井里的水,是没有污染的水,拔出来一桶,溅起的水花,很白,有点像水晶。
一个人很容易被村庄忘记的,一个家族也是很容易被村庄忘记的,村庄没有忘记秀才井,其实没有忘记每一个人埋在魂灵深处叫做善良的那部分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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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熟的庄稼是鸟的导游。
小麦成熟后,散发的醇香,引领布谷来到村庄。
带着麦香的叫声,从村庄后面的橡树上飘洒过来,落满院落的门扉和房屋的窗棂。
整个收割季节,布谷就是村庄的司时之神。它的叫声喊醒祖父,祖父喊醒大家,大家喊醒镰刀,镰刀喊醒麦田,麦田喊醒丰收。
村庄在布谷的叫声里收割完最后一镰小麦,布谷就背着自己的叫声离开了村庄。
一地麦茬细密而金黄,曾经铺满布谷叫声的土地,忽然岑寂了。
所有的鸟都是宁鸣而生的,当它们沉默,它们就死了。
村庄里丢掉了布谷的叫声,是不是布谷就死了呢?
祖父说:
布谷是不会死的,就像丰收是不会死的一样。
布谷从很远的一些村子开始鸣叫,这些村子就开始收割了。当大地剩下麦茬的时候,布谷到了另一些村子鸣叫,另一些村子就开始收割了。
布谷到我们村庄鸣叫的时候,距离我们几十里上百里的村庄小麦也发黄了。布谷就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的鸣叫,喊醒村庄的人们收割小麦。
世界上有小麦的地方,都有布谷的叫声。布谷认识所有村庄的麦田和收割小麦的人们,人们不认识布谷,只认识布谷的声音。
因为,布谷属于村庄的黎明和黄昏,白天谁也看不见布谷的影子。当布谷在一个村庄沉默,就会到另一个村庄鸣叫。它们的声音,把一个又一个村庄的丰收连接在一起,宏大而遥远。
诗人说:亲爱的,时光流逝,记忆永驻。对于布谷和村庄来说,时光流逝,记忆也会流逝,而亲吻过土地和小麦的叫声永存。
村庄,记住了每一只鸟叫的声音。一只鸟代表一个季节,只要没有忘记季节,就不会忘记布谷的叫声。
154
河岸边的梨树开出几千朵洁白,一些零落为泥土,一些踏碎为尘埃,一些随风而飞逝,总有几朵落在我的肩上。
任何一个日子和一种事物,一个动物和一个植物,都不是孤零零的,毫不经意间,给人一个时间和季节的标记。尽管一个人没有刻意记忆它们,但是一个人却不能从时间里抠掉它们,如同从天空的记忆里抠掉一朵云彩,从冬天的记忆里抠掉一朵雪花,从夏天的记忆里抠掉一条彩虹。
梨树的枝桠上,结出几百上千个木疙瘩梨,它们坠落的时候,它们成熟的时候,总有一个装在我的口袋里。
河岸边的梨树上的梨子,不是地主和富农的,也不是贫农和中农的,他们是村庄所有孩子们的。
它们在枝头上摇摆的时候,可能是鹳鸟的,也可能是灰雀的;可能是风老鸹的,也可能是云雀的。
只有填进自己嘴里的那个才是自己的,只有装在自己口袋里的那个才是自己可以拿回家的。
河岸边梨树的枝干上,留下了我的手印和脚印,留下了村庄每一个男孩子的脚印和手印。我们认识同一棵梨树,梨树认识不同的我们。
河流里,留下了梨树的脚印,浪花把这些梨树的脚印流淌得很远。只有枯水的日子,河流忘记了梨树,忘记了掉落在河床上的梨子和落叶。
村庄所有的记忆都是连环的。河流记忆梨树,梨树记忆少年,而村庄少年,记忆河流和梨树。
我们都是从梨树上偷摘季节果实的人,也是从少年的梨树上偷摘自己少年岁月的人。村庄的少年,都是岁月和季节的小偷。河流里的浪花,也记忆我们这些小偷,如同记忆一片梨树的叶子。
梨树死亡那年春天,一树洁白忽然凋落,枝头上再也没有长出淡绿色的叶子,再也没有挂满土黄色的木疙瘩梨子。村庄的少年们在梨树上寻找自己的手印和脚印,梨树粗糙的树皮上,结满了自己曾经的沧桑,根本就没有镌刻任何一个人的姓名、任何一个人的脚印和手印的痕迹。
我对祖父说出我的茫然,祖父说:人的记忆没有痕迹,树的记忆也没有痕迹。河岸边的梨树,已经记忆村庄几代人了,假若都留下痕迹,梨树就不会开花和结梨了,它的树干和枝桠,就被几代人的痕迹压断了。
一个冬天的夜晚,死亡的梨树堆在村庄的火塘里,燃烧起一堆火焰。我在火焰里,看见了自己的名字,看见了自己的脚印和手印,随着蓝色的烟雾飘散在村庄的夜空里。
梨树和村庄的联系,和村庄少年的联系,就彻底消逝了。某一个日子在记忆里寻找,和在天空里寻找鸟的脚印一样困难。
155
西沟的石头炼出的铜,做了水烟袋和烟锅,做了勺子和铲子,做了酒壶和酒盅。
村庄的人们抚弄着铜质器具,就等于抚弄西沟的石头。
村庄庙宇的柏树上,系着一口铜钟。从霞火里流淌出的钟声,优雅地散落在村庄里。
那声音,是铜的,也是西沟石头的。
村庄大铜锣、小铜锣,腊月里被村庄的男人敲响,激越地摇荡在院落里。
那声音,是铜的,也是西沟石头的。
被埋葬了几十万年,村庄的石头没有声音,只有沉默。
一旦冶炼为铜,石头就离开了沉默,优雅的激越的声音,把石头和泥巴焊接在一起,把村庄和天空焊接在一起,把河流和田埂焊接在一起。
村庄的声音,是属于石头的。人的声音很快湮灭了,石头的声音继续存在。
东沟的石头炼出的铁,做了钉子和锤子,做了菜刀和砍刀,做了门环和铁环。
村庄的人们拿起铁质器具,就等于拿起西沟的石头。
村庄塘边的杨树上,系着一块犁铧。从星星里飘出来的声音,钻过巷道和树影,拍醒村庄。
那声音,是铁的,也是东沟石头的。
村庄马车轮子上的铁钉,红马的马蹄铁,碾碎村路上凸凹的辙印,踏碎辙印里坚硬的泥块。
那声音,是铁的,也是东沟石头的。
被蕴藏了几千年,村庄的石头悄然无语,缄口如金。
一旦熔炼为铁,石头就有了自己的语言,就有了喊醒村庄的责任和义务。被钢铁声音喊醒的人们,脚步滚荡着石头的声音,惊动田畴。
村庄的时间,是属于石头的。一头白马跨过一条溪流的时间有多短暂,人的时间就有多短暂,而石头的时间漫长,甚至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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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俊义,河南省西峡县人,生于1955年9月,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蓝淇河,淇河蓝》;长篇小说《民间的别司令》、《第七个是灵魂》;散文集《抚摸汉朝》、《岑寂的村庄季风》、《月亮领着灵魂走》等。长篇小说《第七个是灵魂》获得2013莽原长篇小说奖;诗歌《中国的微笑》获《人民日报》举办的诗歌征文一等奖;散文《伯在黄土里等我》获《北京文学》2015——2016重点优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