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了二十二年校长的父亲,退休后从乡村来到了城市
文:高成哲
图:来自网络
2012年,父亲退休了,做了22年的中学校长的他,终于从大家昔日仰慕的位置上,黯然离场。
但回家才两个月的他,又重披“战袍”,到了县城的一家私立中学里,担任了教导主任一职。父亲说,忙碌已成习惯的他,在家呆一天,都是煎熬。
但从去年5月起,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说父亲的右手拿筷子时,感觉有明显的抖动,我闻听,吓得不得了,随即在网上搜索,发现可能是脑梗、帕金森病的前兆。
于是,我爱马上请假回家,带父亲到医院检查,好在并无大碍,但医生明确告诉我们,这种情况和父亲运动量少有关。
考虑到父亲的健康状况,我和父亲商议,让他辞去学校的职务,和母亲一道去南京生活。
父亲就我一个儿子,在我成长的路上,他费心费力,在他晚年的时候,让他过一段安稳日子,也是做儿女的责任。
父亲是“老三届”毕业生,最初,他在农村的村委工作,后来被调到村里的小学做民办教师,父亲口才特别好,讲课有一个鲜明的特点,就是嗓门特别响。在村里教书那些年,有时,母亲在校外的庄稼地田里干活,都能听到父亲洪亮的声音。
母亲大为不解,就对父亲说,给孩子上个课,扯那么大嗓门干啥?父亲只是说习惯了。当然,他的付出也换来丰厚的回报,父亲所带的毕业班,每次都是全镇第一,单是他所教的数学来说,在县里也是数得着的。记忆中,父亲曾荣获过地区先进教育工作者称号。
后来,父亲调到镇上教初中,为了把课代好,他平时几乎很少回家,每周一的早上返校,他四五点钟就起床了,那时,我不太懂父亲,总觉得他这样做,似乎有点傻。
1990年,父亲做了学校的校长,这一当,就是22年。回忆初中三年跟随父亲的日子,是我最幸福的一端回忆。在父亲跟前我任意撒娇,在同学们面前我有别人没有的优越感。
离开了母亲起初我很不习惯,父亲的关心疼爱让我感受到了家的温暖,老师和同学们关爱互助让我忘记了离开母亲的寂寞,也是在那时我感觉到父亲在就是家,他不仅是个好校长,更是一位好父亲。
当校长的那些年,是父亲一生最为得意的日子,尤其是逢年过节,看着一沓沓从各大校园邮寄来的贺卡,父亲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总觉得自己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尤其是他退休前五六年,几乎隔三差五,就有学生打电话或前来学校看望。
他当时有多意气风发,退休后就有多孤单寂寞。父亲虽然在学校叱咤风云,但离开了校园,他像一个刚断了母乳的孩子一样,心烦意乱。
那么多年,他习惯了站在舞台中央,他习惯了做家里家外的顶梁柱,他习惯了做很多人的焦点,猛然退到幕后,他受不了这样的心理落差。
但,现实的一切,他必须学会面对。来到南京后,比父亲大三岁的母亲,反而比他更适应城市的节奏。父亲每当看到母亲操着并不标准的普通话,和社区里的老人对话时,父亲就会反唇相讥。
在城市最初的日子,母亲每天负责买菜做饭做家务,有时还做一些手工,她每天的生活安排的满满当当。而父亲则按时接送自己的孙子,每次晚上见面,他都坐在我们身边,总是很想跟我说说话,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父亲在教育行业呆了几十年,似乎在学校的时间很容易打发。可城市的生活一下子让他变得无所适从,如今,他每天绝大部分时间都要自己面对着家里的电视机。
父亲虽然有不低的退休工资,但他固守了多年的节俭习惯,让他在高物价的南京城里,找不到方向。有时,父亲跟着我逛超市,看到大蒜6.9元一斤,他会忍不住惊叫一声,以至于周围的人偷来鄙夷的目光。
家里无论买什么,他习惯了和家里的价格进行比较,比较之后,则是一阵阵唏嘘。
虽然他标榜自己是知识分子,但乡村人那种土气的标签,却始终没有撕去。有一次,我带他去吃自助餐,每人120元。我告诉他餐厅里的东西随便吃,不管吃多少,都是那么多钱。瞬间,他的两眼放光,表现出极大的饥饿感。
当我看到他端着两个满满的盘子,回到桌上的时候,发现里面放了六块硕大的红烧肉,四个荷包蛋,一碗小米稀饭。饭后,他算来算去,太不划算,自己吃的也不过二三十元,从此,父亲再也没有吃过自助餐。
每次到饭店用餐,红烧肉和番茄炒蛋是他必点的硬菜,似乎在他的意识里,肉和蛋才是最实惠的东西。
有时,妻子给她买件衣服,一问几百元,他就会忍不住嘟囔一句:这也太贵了吧,在老家最多也就几十块钱。
有一次我和父亲开玩笑,既然来南京了,想走也是不可能的了,为何不彻底敞开自己,去接受这个城市,你看我一位同学的父亲,也是来自农村,到南京后,学会了吹笛子,学会了下象棋,还学会了摄影和钓鱼。但父亲却说,我也想学摄影,但没钱买相机啊!
你看,父亲自己放着几十万的存款不用,偏偏来套我的钱。好在,父亲是干一行爱一行,他的摄影技术,一年之后,就完全超过了我的水平。并加入当地的摄影团队,平时有空就跟着别人外出拍摄。
记得在我上大三的时候,父亲对我说,你这一辈子能混得像我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但如今,我一年的收入超过了父亲的五倍。
我拿父亲当年的这句话调侃他,父亲则说:快跑的未必能赢,力战的未必得胜,智慧的未必得粮食,明哲的未必得资财,灵巧的未必得喜悦。所临到众人的,是在乎当时的机会。他说,如果我也生长在这个时代,说不定会成为一个英雄。
如今,七旬的父亲,已经慢慢融入了这个城市,如果在南京的街头,你看到一个带着老年帽的老人,背着相机,带着眼镜,胖胖的,满脸带着自信,说着一口蹩脚的徐州普通话,说不定,那个人就是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