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 奇特之叶
奇特之叶
太阳都去了峨眉山的背后,市区里留下雾蒙蒙一片,像是仙人要出山而施出的障眼法。所以这天是个阴天,在这灵气逼人的地方多走几步路,相信会有机会遇到灵光一闪。
没啥事,我就在大佛禅院里闲逛。这片占地六百多亩的亚洲第一禅寺,着实把我震了一震。不是因为它的宏阔,也不是因为它的精致,而是我拿着手机乱拍,把人家佛学院里做功课的僧人给拍了下来。正在窃喜可以发朋友圈的时候,被一个年轻僧人看见了,叫嚷着让我删掉照片。于是,在菩萨的脚下,我撒了个谎,我说并没有来得及拍照,意思是他那么凶,我怎么敢拍。我觉得菩萨听了会责怪他,对待善男信女的态度有严重问题,不和气,不慈悲,凶巴巴的,一点不像出家人。
至于那尊菩萨,我都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为了不出错,我就把那些高高在上、泥塑或石雕但浑身镀金、头发各种自来卷、大得像是一座山、目光低垂、国字脸、鼻直口方、有很多手或只有一双手但合在一起者,统称为菩萨。我心想,菩萨面前,就算我不删照片,和尚你又奈我何。
这样想就对了,那年轻僧人果然放弃了对这件事的追究,还跟我聊起天来,就像菩萨把他的脑袋当作木鱼敲了一记,他立马变得像个导游、专家、或别的什么身份的人,总之慈眉善目起来。
我就趁他放松警惕的时候,打着哈哈溜走了。我依然拿着手机东奔西跑,整个禅院没有我不去的地方(除了厕所),不然对不起五十八块的门票钱。
我拍下了乌木做的千手观音,指天指地的娑婆教主,笑容可掬的弥勒佛,白石栏杆上的普贤坐骑,金鱼池,荷花,竹子,窗棂,亭台楼阁,花花草草,砖石瓦砾……不知不觉中来到一个大院,院中四个角落种着四棵大树,两棵是榕树,落了一地果子般的花蕾,因为没有长出气生根,几乎认不出它的品种。另两棵是从来没有见过的树,左边的生了病,短了一截,但新枝又发出来了,像个返老还童的老小孩。右边那棵显然正值壮年,枝繁叶茂,高高大大,它伸展的绿荫下面坐着乘凉的人,虽然那阴凉之中有很多蚊子,他们却视若无物。他们就那样安安静静坐着,周围铺满黄绿色的落叶。
路过的僧人说这是菩提树,我就想去摘它的叶。我喜欢做植物标本,把它们放在书本里,再美不过了。可是树太高,我爬不上去,再说这里也不允许爬树,我就在树下捡了几片。
嗯,就是这样的,当我手握这几片菩提叶,鼻子凑近它们的时候,突然升出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摸了摸眼角,竟然挤出几滴泪来,如此近距离接触,我甚至看清了它们的毛孔和老年斑。它们厚厚的,水分饱满,有点像橡皮树的叶片,可我更觉得它们是菩萨变的,摸上去有人类皮肤的质地。
它们头顶都有一个尖,特别像佛塔,也像一把尚方宝剑。握着它们就像一束电流穿透身体,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而我知道,这就是安全感,是庇佑,是……好吧,我不由自主搜肠刮肚地找到了一个能够形容它们的词语:佛光。
它们是佛光。
原本我是要上峨眉山金顶去看佛光的,遇到下雨,就不想去了。这有点扫兴,还显得心不诚。没想到在这里,我竟然手握一把佛光,像是已经登上了金顶,幸福真是来得猝不及防。
阿弥陀佛,我念了念。在这个层层叠叠错落有致的大院子里,其实我跪也没有跪,磕也没有磕,捐也没有捐,却一下子撞见了佛光。先前我看见有个女子轰然跪在青年僧的面前,就差抱住他的大腿叫声佛主了,再递上一些钱,是多少我没看清,他们都不说话,就像在表演哑剧。青年僧半推半就地接过钱,撩开僧袍的一侧,揣进了自己的裤兜,再把僧袍放下来,盖得严严实实。那女子松口气站起来,带着感恩的泪痕喜笑颜开,仿佛一切祈愿即将应验,佛主拿了她的钱就得替她办事,像消灾保平安什么的不在话下,顺便保佑一家人年年发大财,这才最是必须的。
我却不用捐,也不用反复唠叨自己的希图,更不用抱青年僧的大腿,就这样顺顺当当请走了寺院里的佛光。我把这份幸运刻在脸上,一路走一路都显得风光。
然而回到家,它们就开始发黑了,越来越去日无多的样子,看上去怪怪的,似乎在对我说:老朽就是这个样。它们在书里失去了原有的气味,色泽也不再光鲜,直到变得像是缺了钙,我才渐渐相信它们是树叶,是极其普通的树叶,是让人产生至善至美幻觉又从幻觉回归现实的树叶。
为了证明我的判断力,我查了查有关菩提叶的资料,它们是一种药材,也是茶,其叶香甜迷人,仿佛能唤起遥远的记忆。佛教中说得更玄妙,闻者无不解脱。
原来,我是闻了菩提叶,被它们给迷住了?呀,真吓人,幸好不是在金顶或者舍身崖,否则我已为求俗世解脱跳了下去。
而那个向青年僧下跪的女子,在这亚洲最大的禅院里,她为何不跪菩萨呢?我捉摸了很久,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她一定是嚼咽了菩提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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