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新生代作家首部长篇小说,描绘年轻人的精神自画像
合上《伐木之夜》的一瞬,才发现封面印的英文名 是“Night of The Felling”(坠落之夜),对这译法思索了两秒,转而想到汉语拼音“famu”和英文“family”(家庭)发音上的联结,不无巧合。于是在我感知的绳索上,整部小说就是“fami——ly”这个脱节单词的失重坠落,唯有倒地之后才能重新黏合,荔枝树则是它寄寓的化身。
新生代作家索耳的首部长篇小说《伐木之夜》,讲的是男青年小关应母亲召唤回到家乡当上了荔枝园管理员的故事,然而他一面苦闷于被脱线毛衣般的疏淡亲情所牵系,一面又被荔枝园里他者离奇的悬念所吸引。在荔枝园里,名义上小关是管理和监督者,实质上他是被监视与囚禁者,这种无来由的“被囚”驱使他在碰撞中找寻夜的出口。
■ 成为“沙滩人”吧
克尔凯郭尔说过,通过自己的对立面,才拥有自己所欲求的东西,这是所有人性方面所具有的不完美性,例如忧郁的人最具幽默感,放荡的人往往最有道德心。
故事里的小关显然也深受克尔凯郭尔《非此即彼》的指引。对关系不切实际的期待容易让他失足,无论是把和母亲之间的亲情重新打紧绳结,还是把新的雇佣关系发展为知音,这份“斯德哥尔摩情结”带给他危险却无从违逆的使命。他宿命般地从母亲那儿继承了与邻人的疏离感:“我们都没有想过把荔枝跟邻居分享,即便我们如此厌恶荔枝,我们任由它腐烂,也不会敲开别人的门”。这种同步的疏离反而让他们的关系有一种最深层的牢固,维系关系总暴露出欠缺火候的乏力。然而在关系之中处于被动位置是人所不愿的,荔枝园老板林勃并不想在他面前过多自我暴露,选择在关系中隐藏自己,这就是他相对于小关所拥有的特权,带着几分善用信息不对称控制他人的狡黠。
在看管荔枝园的日子里,小关既无法感到和母亲联系得更为紧密,也无法在林勃蹊跷的安排里证实自我身份。这两个人让他怀有完全不同的复杂情感,却在一个点上达成统一:他们都有着骚动不安的反差性。母亲在血缘关系上占了先机,看似把小关唤回身边是缩小物理距离的亲密之举,实际两者的心理距离始终维持着克制的疏远,幼年时父母的决裂早已让他意识到,父母之爱无法免俗地出于一种较量,“他们只喜欢我身上近似自己的那部分”。林勃在社会关系上制造了玄机,在双方的戒备心中,关系踟蹰于无法迈过的灰色地带,虽停留于荔枝园雇佣关系,他偏偏又能以过人的洞察力直逼小关的隐秘内心:“我看到了你的侵略性,看到了你王国之间的栅栏,游荡最危险之处凸显了出来,你太过精致地自我保护了……这样就不孤独了吗?不,那是另一种孤独,来自自我中心的孤独”。于是小关“在到处之间找我”的游荡感久久无法安放,他对人类共性的厌恶驱使他想逃离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置身于“为活出意义而存在”的人群中,他正一步步努力将自己的痕迹从外部世界消除干净,成为一个沙滩人。
“什么是沙滩人?在海边浴场和你一起游泳的有好几百号人,你游泳,混杂着他们的汗液、尿液,但你就是记不住他们,游完一洗澡,什么痕迹都没有了。”
■ 当月影击中森林
吸引你的东西都是命定的,无论多少次辗转身份,都只为捕获“月影击中森林”那精准的一瞬。
《非此即彼》透露了一个法则,音乐可以成为我们的猎手。“语言在时间中有它的元素,而所有其他的媒介都是以空间作为元素的,只有音乐,也是在时间中进行的。”荔枝园的宿舍里,留给小关的仅有物件是两张唱片,埃利·奈伊弹奏 贝多芬 的《月光奏鸣曲》是其中之一。因为偶然在宴会上听到同曲演奏线索,小关便开始寻找一面之缘的女钢琴家陆陆。他稚拙地用红笔在地图上标出她可能现身的区域,形成一个L形,而这凭直觉圈定的L形承载着小关的童年记忆,也因此对他产生双重吸引:一面是往前追寻陆陆的踪迹,一面是往回重拾儿时的灿烂,过往和现在的交织让他产生了新的向往。这途中,陆陆更是与他年少时爱而不得的女同学合为一体,成为统一意义的一道微光。回到过去不可能,但在加速前进的过程中,他期盼可在渐进的下一段副歌补齐曾经掉落音符的缺憾。手段和目的之间的转换是常有的事,就像用音乐去找人,人没找到,音乐却长住下了。
陆陆在的地方就有方向,就像月影击中了森林,梦里推门的人显现轮廓。小关对于陆陆强烈的认同感源自他们都是自我消除的人,但令他挫败的是,这并不代表人类会基于同好而成为知交。后来在与陆陆的重逢交谈中,迷茫与矛盾所带来的不确定性更甚。陆陆透露这是设计好的圈套,却并不给小关一探究竟的契机。就像一阵迷雾,小关只能在此岸用观看来抵达她的全部,并咀嚼着她丝丝入扣的礼貌回应。
“像开头和结尾颠倒的电影,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自己明白她所有的心理,但也只是一瞬间的全知。马上我便意识到其实自己对她一无所知。”
■ 夜路是归家的脐带
“所有童年的混合色彩不都经历着这样的情形吗?那时生命中所曾有过的闪烁微光,渐渐地在我们黯弱的眼睛里变得过于强烈、过于刺眼。”
在小关短暂的荔枝园管理员生涯中,发生了两次夜袭,荔枝树被砍倒在地,找不到犯案者,意味着自己将成为头号可疑人物。荔枝园仿佛一个消音器,消解了小关花费时间精力建立起来的替代连接,和荔枝园的物理关系断了,也包含除此之外的一切社会关系。
在荔枝树倒地之前,他不痛不痒地维持着自己和荔枝园的体面,单方面认同和它休戚与共的命运,毕竟得扮演好一个听命归来的孝子,一位恪尽职守的雇员。并不爱吃荔枝的老板林勃费心经营了半生的荔枝园,这种毫无经济头脑和情怀驱动的生产活动已让小关颇为费解,而偷袭荔枝树制造的悬念和紧张,更是把小关推向了探秘的风口浪尖。当他真正破解这一切背后是林勃与父亲之间剪不断的影子岁月,他也终于领会荔枝园建立在愧疚、责任、补偿的沃土上,建立在相生相克的亲情屏风背后,更建立在从他者身上找回控制权的欲望上。
所谓的荔枝树,只是他们漫长人生的引渡者,无论林勃还是小关,都逃不掉被家庭牵引、被家庭抛弃、被家庭捆绑的命运。于是最后,小关彻底挣脱对身份认知的执着求解,进行了最后一次消解式的反叛,不再去追查元凶,不惜成为误解自我的共犯,他亲手砍倒了荔枝树。
伐木之夜,倒下的荔枝树终于缝合了“family”的断裂音节,他仓促抛下未完成的告别礼,直奔黑暗出口处的母亲——漫长甬道中,世界是一口烹煮命运的锅,夜路是归家的脐带。除了寻家,其余都是人生操持的副业。
原标题:索耳描绘年轻世代的精神自画像 家庭的断裂与回归
来源: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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