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的鱼
在男人均匀的鼾声里,她悄没声儿地起了床。摸着黑,替男人掖好被角,顾不上洗漱就出了门。迎着习习的凉风,走在黑黢黢的小巷,她举头望天,几颗星星眨着疲倦的眼。走到巷口处,她低头看了一眼表,再次感觉到城市比农村的好来。不管你在夜里几点起床,随便哪里漏出点儿光,都能让人将四周看清楚。转上马路,路灯将世界照得一片通明。两个穿黄马褂的清洁工,正在清扫人行道上的落叶。
她疾步赶到鱼类批发市场时,喧闹已在降温。到处湿漉漉的,到处飘荡着鱼腥味。几个穿着黄色雨衣的大鱼贩子,正在手忙脚乱地抬鱼桶装车。
永远比这座城市早醒的,是鱼类批发市场顶棚的防爆灯。这一刻,它照下来一圈圈昏黄的光,将一两个微小的鱼贩子照得无处遁形。他们通常都是单人独马,小推车上夹着一个椭圆形的儿童洗澡盆,死磨硬缠从批发商那里兑几十斤鱼。批发商厌烦透了他们,连那些二道贩子们也嫌他们挡路。他们将兑来的鱼,养在盆子里,扣上一张网。他们不打算去菜市场,鱼太少不值得跑远。他们知道,总有贪便宜的人,会起早来批发市场周边碰运气。
街角,是往返拉鱼车的水泥路与青石街的接口。穿着低领粉色毛衣的她,此刻正蹲在街口,隔着鱼盆,和对面坐在青石条上的老人,有条不紊地谈着价钱。她一边说鱼的肥瘦,一边对盆里的鱼指指点点。后来还伸出一根手指,隔着水皮,按了一条鱼脊。连睡觉也睁着眼睛的鱼,对这一按很不乐意,一甩尾跃出水面,顶在渔网上又哗啦一声落下去。
相较伶牙俐齿的少妇,老人显得口舌愚笨。他两手在看不清颜色的裤子上涂抹着,一时无措、失语。两只昏花的老眼,只盯了少妇雪白的脖颈看。晓风拂过,少妇伸手拨拉滑下来的一缕头发。你到底卖不卖?不卖我就去别处买了。她假意站起来要走。老人迟钝地摇摇头,伸手掩上破旧的羽绒服对襟。那片红彤彤、皱巴巴的胸膛,大约觉出了凉意。
少妇并没有马上就走。屋里的男人昨晚说想吃鱼了。就算男人不说,她也打算天明买只鸡回来犒劳他的。近来闹禽流感,鸡贱得慌。电视上说,煮熟了吃不传染人。但男人一会儿说红烧鱼,一会儿说清蒸鱼,说得口水直流。男人兼做三家工厂的搬运工,干的都是重力气活儿。男人不是贪嘴的人。平时粗茶淡饭,偶尔说出来想吃什么,也是很少的。昨晚搂着酣睡的男人,她就暗暗垂泪。全家就靠他一人,自己揽的针线活儿,糊口都难。
早起来批发市场,能撞上零卖的机会不是很多。批发商是断不会为一两条鱼开卖的。二道贩子们也没空搭理买零的主。他们都忙着批发,用车拉往城市的各大肉菜市场,预备大量地卖给那些有功夫零卖的,比他们更小的鱼贩子。
老人这样的,在批发市场被戏称为“鱼赖子”。他们多数是城郊的无业游民。半夜就坐在批发商的档口等,既不肯高价买,也不肯买多。不卖给他,就一直可怜巴巴地坐在那里,很是碍事。批发商不好得罪他们,只好按照给大鱼贩子的价格,卖点儿给他们,打发他们赶紧走。他们多数推着几十斤鱼,就在批发市场附近,随便找个不碍事的拐角停下,加上几毛钱差价就开卖了,赚个油盐钱。
少妇在心里盘算着.按照老人的要价,比菜市场便宜一块多。五斤鱼总要便宜七八块,这是自己缝补六件衣服的价钱。省下的钱够给留在老家的孩子买一盒彩色铅笔了,不枉自己起早跑几里路。最重要的是鱼一手鲜。不够生猛的鱼,男人吃了会得软骨病。
她再次蹲下来,无奈地对大爷说,就按你说的价,给我这两条。说着,打记号一般,点了其中的两条鲤鱼。大爷抓出来装在黑色塑料袋里。少妇装着拽平整袋子,锋利的指甲迅速切下袋子一角,以便将水控出来。老人不知道有没有发现。只见他装好袋子时,特地一手抓住袋子口,一手抓住袋子底,倒过来控了控水才过秤。
六斤多。她看着两条油光水滑的鱼,挺满意。付完整数,正想问尾数的两角钱能不能免了,但见老人正低头抖抖索索掏出一把零钱,准备找她,她利索地递给老人一张一元的,站起身说,不用找了。
天已放亮,她步履轻快地走上了逐渐热闹起来的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