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山 | 王选
其实,我们这些人,也何尝不是一只蚂蚱,即将绝迹在自己的故乡。
转山
文/王选
在西秦岭一带,叔,一般叫大,或者爸。叫叔洋气,但隔,不亲。
我三叔,兄弟排行老三,最小,我叫三爸。
我是跟三爸一起出门的。阳光盛大,倾盆而下,万物闪烁着透亮的光芒。午后的白杨,立在门口,风吹,它们露出长满白绒毛的手掌,呼啦啦拍打着。我们顶着隔年的旧草帽,穿过长长的寂寥的夏日巷道。
巷道里为什么没有人?
可以前夏日的巷道不是这般枯寂。男人们敞着衣襟,提着镰刀和磨刀石,挽着裤腿,女人们提着瓦罐,罐里有水。他们淌过阳光翻滚的河流,要下地割麦去了。孩子们皮肤黝黑,沾满汗渍,提着鞭杆,犹如一条条黑皮鱼,滑腻腻的,赶着大群的牲口,吆喝着,嚎叫着,要去一个叫沟里的地方放牧了。牲口们尥着蹄子,摔着铃铛,顺便扯一嘴路边的草,吓得散步的鸡鸭呱呱叫着,跑开了。
夏日午后的麦村,应该是喧闹的、是火热的、是迫不及待的。可现在不是这般了。
三爸扛着头,他要找一棵好的苗子,挖回来,当盆景。他是村里的拖拉机手,开着灿烂的东方红,曾经跑遍了西秦岭。他还种麦子、洋芋、玉米等。但后来,他不开拖拉机,也不种麦子了。他在城里,开过一段时间货车,到处跑。没几年,货车生意不行,他卖掉了。然后他又买了小车,开起了滴滴。有人预约,就去拉人。他在城里有房,一室一厅,很小。
他说是挖盆景,其实还是想看看麦村的田野,想看看曾经挥汗如雨如今却撂掉的土地,想看看时光到底在大地上掳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想看看一个人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大地最终会落得何种下场。三爸没有说这些,但我知道。其实,我也想看看,曾经夏日的田野,如今变成了哪般模样。虽然我的理由是去捉蚂蚱。
我们像游手好闲的人。在麦村的六月,麦黄时节,一个人游手好闲,是会被嫌弃的。但现在又能怎样呢?我们已经不再种地,我们没有麦子可以收割,我们没有牲口可以放牧,我们没有汗水可以滴落,我们只是从城里回来,到所谓老家,游一圈罢了。
出了村,我们沿着山路,蜿蜒而行。田野似乎还是旧模样。山,依旧是那些山。不曾增减,也并未换名。水,早已干枯在了多年前的一个黄昏,早已失去了名字和岸边的牛羊。田地,依旧一层层垒着,如同干焦的嘴皮,不曾开启,不曾言语,嘴皮上的胡子,长着,风吹,摇晃。群山依旧静默如谜,草木依旧墨绿如绸。零星的麦茬地,落着几颗漆黑的人。零星的洋芋,开着白花、紫花、粉花。零星的胡麻,开败了蓝盈盈的花,豌豆大的果实,暗怀惆然之心。还有零星的荞麦,零星的羊只,零星的蝗虫磨着油绿的翅膀。
但田野毕竟不是旧模样了。
曾经我们的田野,拥有盛大的庄稼。在夏日午后的烈阳中,淘洗骨骼,锻造果实。八百亩葵花,高举头颅,明黄的花瓣,在风中旋转。八百亩洋芋,开着喇叭状的花,齐刷刷吹着,整个天空都是淀粉的味道。八百亩玉米,穿着青布衫,簇拥着,一起诵经,一起把紫色的胡须捋直,一起把腰间的菜瓜抱紧。八百头牲口,豆子一般,洒满山坡,它们嘴皮勤快,肚腹滚圆,眼睛里装着整个碧蓝的天空。八百只蚂蚱,坐在蒿草上,抱着二胡,依依呀呀唱个不停,细长的触角指引着风的方向。八十个大人和八十双枯手,在麦穗间劳动,在拖拉机突突突的碾场声里起伏。八十个孩子和八十个瘦影子,在草丛里,打扑克,烧洋芋,唱歌,打架,睡觉,做一朵肥云的梦…….
但现在田野没有旧模样了。
草木澎湃,淹没头顶,席卷山岗和良田。流转出去的土地,长满连翘,它们瘦长的枝条,勾肩搭背,无所顾忌。庄稼不再成片的播种,牛羊和人群撤退,田野只剩下单调而疲惫的绿色,海浪一般,一波荡着一波。
我们在荒草里挑拣着细窄的路,行走着。这路,几年前还被践踏的寸草不生,尘土埋脚。我们依旧熟悉着沿路的每一寸地方,甚至超过了我们的身体。哪里有一棵大树,歪着脖子。哪里有一眼泉,眼皮耷拉。哪里有一堆塌下的土,挡着路口。哪里有传说中的飞鬼,在正午出没。我们都一清二楚。一切都是老朋友,都是旧相识。只是多年不来往,生疏了,淡忘了,被荒草遮蔽了。
我们来到一个叫坟掌的地方。这里曾埋着麦村大部分人的祖先。但年代久远。久远到了村里最老的人,也难以说清是谁家的坟。坟堆依旧,披着厚厚的草,土馒头一般,摆在山掌上,任由天地老去。
三爸提着头,寻找着一种叫地蓬的植物。它们贴地而生,叶片细碎,挖回去,修剪之后,是不错的盆景。
我满坡寻找着圆翎蚂蚱。但奇了怪了。田野只有长风呼啸,和稀稀拉拉的吊翎蚂蚱无趣轻浮的叫声。竟然没有圆翎蚂蚱叫了。我蹲在草丛里,屏息凝听,我怀疑我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但还是没有,真的没有。麦村长大的孩子,对圆翎蚂蚱的叫声,熟稔于心,甚至在某个迷茫的梦里,都会听到它们无休无止的清脆的叫声。
几年前,坟掌、沟里,到处是蚂蚱,分碧绿和褐绿两种颜色。麦子梢头泛黄时,就有了,它们翅膀柔软而透明,晒着太阳,呱呱叫着。割麦时,它们全部长大了,各个膘肥体壮。它们在草尖上、酸刺里、在麦茬地、在胡麻地、在崖畔、在沟边,在每一个地方,齐声歌唱。我们赶着牲口,一到这里,便被它们汹涌澎湃的声浪淹没了。我们把牲口赶到青草繁茂处,开始捉蚂蚱。一般的看不上,要捉最好的。最好的蚂蚱,叫声干脆,透亮,带有一层钢音,叫结束,依然有嗡嗡之声不绝于耳。我们利用一个下午的时间,在千千万万只蚂蚱里,捉到了一两只称心的。虽然我们的脚背擦破了皮,脸上扎出了血,指肚被蚂蚱咬红了。但我们心满意足,想着晚上回去给蚂蚱吃什么晚餐。
现在为什么突然没有蚂蚱了?
有人说,是被野鸡吃光的。不可能,西秦岭一带虽然野物泛滥,但要被野鸡吃掉成千上万的蚂蚱,是不会的。有人说,是打农药毒死的。也不可能,沟里和坟掌一带,早已不种庄稼多年,谁会去打药?当我否认了这些说法后,我们都沉默了。我们难以解释这一现象。曾经蚂蚱遍地的地方,三五年之后,竟然绝迹了,甚至连红裙裙、磨腿子、夜蚂蚱这些蝗虫都绝迹了。简直不可思议。为什么呢?搞不懂。按理说,没有人的搅扰,蚂蚱更应该生息繁衍的强大才对,可它们从这祖祖辈辈生活过的土地上,突然绝迹了。几年光景,田野究竟发生了什么?
蚂蚱都去了哪儿?我想起了恐龙,后背发凉。
其实,我们这些人,也何尝不是一只蚂蚱,即将绝迹在自己的故乡。
最后,很扫兴的捉了一只吊翎蚂蚱。就这吊翎的,整个坟掌,也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只。
三爸还是没有找到一颗满意的盆景,提着头,站在风口。我知道,他的本意,并非要挖一颗盆景。大风吹掉了他的草帽,他没有捡起。一个放弃土地,谋求更好的生活的农民,面对曾经反复踏遍的田野,曾经耕种收获的田野,曾经流血流汗的田野,曾经爱恨交织的田野,面对此刻荒芜掉的田野,他会想些什么,他又能想些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离开了土地,但并不快乐,我们依然在梦里一遍遍耕种着,一遍遍收获着,即便疲惫不堪,可心里踏实,没有压力。在城市,我们住楼房,狂超市,坐公交,背着一身债务,吃喝着不安全的食品,日子茫然无措,活着的意义,究竟何在?
我们沿着山坡一直上去。
山顶一带是禁牧区,是麦村野草最为茂盛的地方。这里不准放牲口。我们和牲口远远的,立在山脚,望着山顶的草,无奈而嫉妒,流着口水。小时候,我们总是缺少一块丰茂的草地,用来放牧。几乎所有能放牧的地方,都被大大小小的牲口,啃的光秃秃的。我们常常在落日袭来时,看着没有吃饱的牲口,满心发愁。直到多年以后,混在城里,看见长势旺盛的草坪,都想着,这里要是能放牛,该多好。我们偶尔也曾到山顶放过牲口,但总是偷偷摸摸,提心吊胆,生怕被护林员逮住。现在,村里早已没有护林员了,因为没有几个人放牲口了,即便放,村子周边,到处都是没膝的草,随便就能让牲口吃饱吃撑。
我们在山顶走着,风很大,把衣裳撩起,也把我们的惆怅撩起。山顶的草,绵软,厚实,开花的开花,结籽的结籽,枯萎的枯萎。杏子树和落叶松,终于高过了头顶,风把它们的绿头巾刮的呼啦啦响。山顶很高,眺目远望,墨点般的村子散漫的落在西秦岭的山川沟壑之间,它们都是麦村的兄妹,它们都有着和麦村一样的命运,它们甚至就是我的另一个麦村。
下山后,我们经过了我们的田地。
我家的和三爸家的,连着,上下两台,各一亩。地是红土,向阳,适合种麦子和洋芋,胡麻也可以。玉米和葵花不行。多少年过去了,我还记得这亩地的脾气,我还是从父亲那里秉承了一个农民对土地的认知,我还没有忘记这亩地对我们的养育之恩。虽然,此刻我已背叛。
但我错了,这已不是我们家的地。它被流转了出去,现在被老板种上了根深蒂固的连翘。这十年,我们没有权利去耕种它,有合同在。我们每年从它身上获取几十元的补贴。
我想,如果这块地,能站起来,它一定会揪住我们的衣领,满含泪水,骂我们是负心的人。
我们该回了。除了满腔怅然,我们一无所获。
我们走过长长的被荒草淹没的田野,我们有着长长的被荒草淹没的寂寥。
本文原刊于《文学港》2019年11期
王选,1987年生,甘肃天水人。出版有《南城根:一个中国城中村的背影》《那些被光照亮的陌生人》。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散文》《小说选刊》《西部》《散文选刊》等。曾获人民文学新人奖、华语青年作家奖、林语堂文学奖、黄河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