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作家‖【蜗居卫生间的日子】◆蔡景玲
作者简介
蔡景玲，生活在孔孟之乡济宁，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济宁散文学会会员，朱自清研究学会会员。工作之余，喜读书善反思勤动笔。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发表作品，有多篇散文、诗歌、教育随笔在《班主任》《东岳诗人作品精赏》《济宁文学艺术》《齐鲁晚报》《济宁日报》等报刊杂志上发表，征文也多次获国家级、省级奖励。其中，散文《趁父母还健在时》于2019年1月荣获全国首届“山城文学”原创征文大赛一等奖。团结出版社为其出版散文、随笔集《一路等待》。
蜗居卫生间的日子
那段孤寂无依的日子，让我尝到了酸酸甜甜的无限滋味。
一位作家说过，世界上有一种专门从事以爱别人的孩子为职业的人，那就是教师。我和先生的情爱为了这种职业的爱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我们大学毕业后回到各自热爱的故土教坛，一晃四年过去。为了我们更好地发展，决意都往条件更好的地级市集中。我们很羡慕长相厮守，结果还是长相思。
一
一九九二年九月，我先从乡镇中学调到某地级市任教。从长远看，固然是件好事，但面临的暂时困难常使我畏惧生活，怀疑人生。谁知“要暂到何时”呀！来时，暂住亲戚处月余，后又赁房四月，房东结婚用，不得不离开。再赁房。我实在害怕，每月二三百元的工资，除去赁房、人情往来、为先生跑调动、家校公交车来回奔波，加之生活所需，不是家里接济，真的是难以想象。可不赁，又到哪儿住呢？再投奔另一亲戚家，好在亲戚热情、好客，可几天后，饭菜便清淡寡味了……是啊，谁不向往平静的生活？外人的惊扰不说，说话深浅也得留意……人家也有口难言，不顾及亲戚，谁会揽这事。可又能去哪里呢？只好去求校长。这已是九三年四月。
在同事的鼓励下，我终于鼓足勇气，跨进了校长室，很难为情地谈及了我的艰难处境。校长无语片刻，才说：“咱实在没房子……好吧，你先回去，我和分管领导商量一下。”此刻的我，心里忐忑不安，道不出什么滋味，反正很想流泪。“求人”真难啊！茫茫宇宙，朗朗乾坤，怎么就没有我一个弱女子的安身之所啊！
过了好大一会儿，校长差人来叫我了。说是有两处可住，一处是废旧的校工厂院内，一间，空无一人，怕不安全；另一处教学楼四楼门厅内。我考虑了一下，便选择了后者。
住的地方解决了，难事又来了。到哪儿吃饭呢？四楼，恐怕不让点炉子；和一个单身男老师合伙做饭，又怕遭人非议；总不能整天买着吃吧……糊糊弄弄在四楼门厅吃住一周。学校又要搬走，说要开班主任会。去哪儿呢？学校先让住在刚建好的四层办公楼一楼女卫生间。好在卫生间从未启用。若住，心理上还是有些不舒服，可总比花钱在外面赁房省些吧。这卫生间，十几平方米，三个便位，隔层和门都由米色木板做成。门都关上，就像三组米色衣橱。对面，刚刚能挤下一张单人床，床头再放一张课桌就满满当当了。可吃饭又成了难题。卫生间里一个插座都没有，不仅不能做饭，连个电视没法看。我到处寻觅，看到了东面大厅有好几个插座。我可以用电线引过来，做饭、看电视均可。真是天无绝人之路。用电之类，领导只是睁一眼闭一眼罢了。谁知，这一住就是两年多。
怎能忘记，硕大的校园，只有三个人。有传达室的王大爷夫妇，也都六七十岁了，儿女也不常去；整栋楼还有一个我——一个二十七八的年轻女教师。大爷、大娘亲切地称我“小蔡老师”，像对亲女儿一样待我，嘱咐我每天插好门，不要害怕，他们会每天按时将楼门晚上锁好，一早打开，晚上再锁好；但凡做点好吃的，比如蒸大包子、包水饺、馄饨等总不忘给我送一碗；我也会隔三差五地抽空陪老人聊聊天，从家里带点土特产给他们。
春夏秋三季好过。白天我拼命工作，来不及烦恼。晚上就比较难熬了，尤其是冰冷的冬夜。卫生间背阴，有时北风呼啸，夹杂着恐怖的哨声，吹得窗子呼呼作响；下雨时，雨点也砸得窗子噼里啪啦、叮叮当当响；下雪天静得怕人，向外望白茫茫一片，也让人毛骨悚然。
为了避免自吓自，晚上十二点前，我就逼着自己钻进书里，什么也不想。我应该感谢这段独属于我的时光，它让我认识了魏书生、任小艾等国家级优秀班主任；让我认真研读了于漪、欧阳代娜等语文特级教师的教育思想；让我和铁凝、毕淑敏等作家进行了心灵的对话；它让我梦想起飞，“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袁枚）曾掐指算过我和这些名家的年纪相差多少，也曾偷偷想过等我到了他们的年纪，是否也能有他们的成就……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我校是市郊一所普通初级中学，刚和一农村学校合并，生源较差，多是郊区的孩子。可以说，纯城市或纯农村的孩子相对好教，郊区呢？家长多是做买卖的，光忙着挣钱，不太重视教育，疏于对孩子的管理。我教初二两个班语文，兼一个班班主任。有个在我班已开完家长会的家长，问我孩子某某怎样，竟然不在这班里。学生基础竟差到无语，初二了，英语的二十六个字母写不全的不在几个，看起来挺聪明的某同学七科文化课考试竟然得七十二分！
我潜心研究班主任工作和语文教学艺术，并应用于班级管理和教育教学实践。我不想扬名，不想升官，只想凭自己的能力和良心把班抓好，把自己所带的学科教好。想方设法增强孩子自信，每节课上课齐声喊出我班的口号——“我能行，我能成功！”每天下午放学晚放半小时，我帮孩子们间天补极差的英语和数学。我校本是“天高皇帝远”的偏远学校，往往是“被太阳遗忘的角落”，不太注重教学质量，老师们竞争意识也不太强，就像现在所说的“佛系”状态。我的做法常遭某些老师的不解和笑谈：“唉，还让这班孩子成功，除非让他们回个二炉（骂人的话：回到娘的肚子里再生一次）；或者让他们跑到操场，给每人发一把大刀，让他们光着膀子，高举大刀，对天大喊：‘还我聪明！’……”老师们哄堂大笑，既而议论纷纷。有时我也附和着笑，但感觉我的笑容是扭曲的。也许老师们并无恶意，也不针对我，但在我，这一声却特别听得刺耳。此刻，我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当众孤独”。
当时年轻气盛，不谙世故，不顾影响，不计后果。有个刘姓姊妹俩，同级不同班，妹妹在我班。寡母还带着三个儿女在东北艰难度日。这姐妹俩寄居在二十里外的姥姥家，骑车到校约半小时，初二不上晚自习还好，初三要上晚自习，九点多才放学，路上出了意外怎么办？我一时冲动，就答应这姊妹俩和我一块儿吃住，尤其做点鸡鱼肉时，一定会叫她们来吃。那住呢？我便又去找校长，磨破嘴皮，千恩万谢，校长终于同意这两个女生住女老师集体宿舍。接下来便听说几个集体宿舍的女老师找校长，跟校长闹得很厉害，无果。之后，我见了集体宿舍的女老师，反而给人家赔笑脸，甭提有多尴尬！这一举动，跟老师们好像又拉远了距离。
我多么想和老师们融洽相处啊！和他们一起说笑，一起打牌，一起熬夜玩麻将，可总感觉辜负了自己；可特立独行，又感觉特没人缘，没朋友。现在悟到：人活一世，真的不容易。出示众人一个完整的你，你会被击得“遍体鳞伤”，变成“非你”；出示众人一个经过“包装”的你，你的内心将承受难以忍受的痛苦煎熬。你，业务不行，别人冷眼看你；你，业务过硬，别人会嫉妒你，非议挖苦你。
难，实在难。未进城，向往城里；进了城，又有了某些失落。我认为，人生在世，一只手丢下一个失落的同时，另一只手又捡起了另一个失落……也许，有失落，才有追求；有追求，才有动力；有动力，才会前进；有前进，才会美丽。也许，人生本身就是一个美丽的错。一错再错，才导致了一个个美丽的失落。
伴随我的是黯星、残月、空房、孤灯。影子是我最忠实的伴侣，它时刻伴着我，观察着我的行动，倾听着我的心声。当我黯然伤神时，它也只能暗自悲伤，爱莫能助啊！周围人们欢畅的笑脸、爽朗的笑声、夫妻双方并肩前行的身影……顿觉异常孤独的我，多么想有一双坚实的手理一理我鬓边的忧；多么想有一道宽阔的肩靠一靠我疲倦的头。可是，没有！泪水扑簌簌流下来……
二
父母日日牵挂远在异地教书的女儿。听说又有了新住处，父亲来了，为女儿购置齐了锅碗瓢勺、柴米油盐；母亲来了，为女儿送来了爱吃的饭菜、爱穿的衣服、新套的自己从来不舍得用的缎面被子和电热毯。静下心来便祈祷女儿、女婿、小外孙快快团聚。
先生的信来了，我如获至宝：
“亲爱的：
坐在黑夜的长凳上，看着窗上勾勒的冰的图案，便想到你。
真不知你是如何度着这么冷的时间；想想手脚就有些后怕；只好在远方写一份牵挂与思念给我的妻！
保重！！！……”
信虽短，也只有寥寥几句，薄薄一张信纸，但对我却有千斤重，也足以温暖我冰冷的心，甚至一生的岁月。
是啊，我们虽不在一起，丈夫依然那么深沉地爱着我。我何尝不是如此！“一旦投入并融化进他的世界，再也走不出来”。也永远记得“一种风，只流浪在一座深谷：一道堤，只护住一弯星河”（三毛语）。也许，这世界给我的是数不尽的风风雨雨，渡不尽的愁河苦海，即使外面的世界再美丽，我也无暇光顾。真正投入地爱一次，可供我受用一生，无怨无悔。
几回梦里被儿子的哭声惊醒：“妈妈，妈妈，你在哪里呀？你为什么不来看我呀！……”又仿佛听到的祖孙俩的对话：
奶奶：“霈霈乖，宝贝不哭，妈妈就快回来了！”
儿子：“奶奶，等我妈妈来了，我要喝饱饱饱饱的咪咪（奶）！”
一个周日，婆婆抱着刚满三岁的儿子来看我了。孩子看到如此房间，感到很新奇，很好玩，就把衣橱般三组米色隔层间当成了公交车，他自己就是售票员，打开门，咬词还不太准地高喊：“各位旅客，卖票了！卖票了！”然后再关上。如此反复，孩子玩得不亦乐乎。大家都笑，我心里却不是滋味。
又一个周末，我回家看儿子。此时的儿子已会表达较复杂感情的句子：“妈妈，每个星期六，我总到公路上等你，等呀等呀，车就是不停，气死我了……”
“老师妈妈，这星期你带我走吧！”
“孩子，我那里没地方住，谁看你呀？”
“我不用看，你上课，我就在一边玩儿……”孩子一脸的认真。可我听后，感觉又好笑又心酸。
一眼没看见，儿子爬到了椅子上，忽然不慎从高椅子上头着地摔下来，头左上方立时起了高高一个轮，脸上也擦了一层皮。我怕极了，怕摔成脑震荡。好在儿子哭了一阵，反倒抽噎地安慰我：“妈妈，没事……下星期你来了，我就好了……”我紧紧将儿子搂到怀里，眼泪再一次扑簌簌流下来……
三
也许属于我的人生路注定难走。夫妻、孩子三人三处的生活毕竟难过，也不是长久之策，先生的工作调动还要靠我来“跑”——继续求爷爷告奶奶的日子。当时一周才休周日一天，我一般要坐车回家看儿子。已记不清跑过多少趟教育局，找过多少次教育局局长、政工科长，也记不清晚自习后骑车去他们家里，陪着笑脸在物质上“表示表示”，回来的路上又是多么担惊受怕……而回复我的多是拉着长音的“再开会研究——研究”“咱这里——不缺人啊”“再——等等吧”“真不行，你就回到你丈夫身边吧。”……我真的弄不清教育上是真不缺老师，我先生真不够优秀，还是我的“意思”表示得真不到位，反正一切无果。
得空也去我们大学的恩师们家里去讨教和蹭饭，他们爱生如子，急生所急，忧生所忧。没齿难忘恩师汤国梁教授，大六月天，酷暑难耐，六十多岁的年纪，带着自家的礼物，骑自行车去近二十里的一个中专校长家里去打探该校缺不缺人。毒花花的太阳炙烤着脊背，豆大的汗珠一颗颗从脸颊滑落，因为略胖稍矮，蹬一会儿车就有些吃力，气喘吁吁的，很让人心疼。到了，跟校长如此三番地说了我们的情况，像似在叙说自己儿女的难事，该校不要人，校长也直摇头，深表歉意。我们虽失望而返，可老师对我们的关心却永远铭刻于心。
我想逃遁一切，可不想销匿生命。四月初某晚九点多，我独自躞蹀在临河的小街上，可我总嫌路太短，天知道我在想什么。不觉到了小河边，蛙鸣阵阵，倍感亲切，像是只有青蛙才知道我的存在。我静静地坐在河边，任凭料峭的风吹乱我的头发，任凭昏黄的月光照着我单薄的衣衫。环顾四周，河边有静立的垂柳，路有疲惫的灯光，还有快乐鸣叫的昆虫，顿感我并不孤独，有它们在和我做伴。静思默想时，间或过去一两个人，都用惊异的眼光看我，那神色像在说：看，又是一个可怜的人，一个寻短见的弱女子。我该怎么办？继续走吧，沿着小河。怕见人，可又盼望遇到一个人，一个智者，一个白须飘飘的老者，抑或一个由天而降的王母，一个面善心慈的菩萨……恍惚中能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为我指点迷津，替我缝合这颗受伤的心。天啊，我该怎么办？！我还得继续走，沿着小河，走到永远，直到地老天荒……
一个偶然的契机，我们从一直关心着我们生活的恩师宗秀芹教授那里得知消息，该市的某重点中学要从县里招聘一批优秀教师，我先生以优异成绩入选。历时六年，我、我的先生和我们的儿子终于走到了一起，我们家的春天来了……
二十多年过去，回眸蜗居卫生间的日日夜夜，痛苦、泪水、奔波、奋斗、幸福和快乐像念珠一样串满了属于我的生活。“生活虐我千百遍，我待生活如初恋。”不知不觉中，感觉自己是罗曼·罗兰所说的“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后还依然热爱生活。”
在艰难困苦的环境下，没忘对工作的执着、对爱情的忠诚、对初心的坚守。我虽没成为年轻时羡慕和崇拜的人，却过上了我想要的生活，甚至比我想象的更好的生活。“我能行，我能成功”终于唤醒了学生沉睡的自信和自强，爱的鼓励和期待也终于开花结果，我的那届多人认为“朽木不可雕”的孩子们都已成家立业，当年“瘸子里面的将军”已然成为化学博士后的孟庆，不也让美国人竖起了大拇指——“中国人好样的！”纪律委员周斌不也成了市政景观和园林工程有限公司的总经理？普通学生李玉曼，不也成了造福一方的地方官吗？人，可要“盖棺论定”的呀……
岁月如梭，四季更迭。才真正体会到，没有一个冬天不会过去，也没有一个春天不会来临。人生途中，没有翻越不了的高山，没有跋涉不了的江河，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坷。只要你足够坚强，只要有爱相随，途中的一切障碍就都会为你让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