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春:父亲的春联
文/张大春
来源/《读者》杂志2021年第3期
我父亲教我认字的招数极多,我不知道将来是否应该照样移植到你的身上。
这一点着实令人困惑——我猜想我能够认得的字都与一连串定型定性的故事有关,于是这形成我对个别文字的成见。
我曾经跟你说过,祖家大门的一副对子是请雕工刻的,长年挂着,一到腊月底,卸下朱漆雕版墨漆字,重髹一遍,焕然一新。
联语从来都是:“诗书继世,忠厚传家。”我父亲来台之后,配舍在眷村之中,便改成:“一元复始,万象更新。”有时下联也写作“大地回春”。
我最早认识的大约就是联语上的这些字。
在上学认字之前,我父亲总是拿这些字当材料,一个字配一个故事。多年以后,我只记得“象”的故事。
大意是说,有个善射的猎户,受一群大象的请托,射杀一头以象为食物的巨兽。那猎户一共射了三箭,前两箭分别射中巨兽的两只眼睛,第三箭等巨兽一张嘴,正射入它的喉咙。此害一除,群象大乐,指点这猎户来至一片丛林。
群象一卷鼻子就拔去一棵树,拔了一整天,铲平林子,地里露出几万支象牙,猎户因此发达。
至于那巨兽有多大呢?据我父亲说,一根骨头得几十个人才抬得动,骨头上有洞,人可以往来穿行。
说这些故事的时候,多半是走在路上。
大年下,父亲牵着我在纵横如棋盘的巷弄间散步,经过某家门口便稍做停留,看看人家的春联写了些什么。
偶尔故事会被那些春联打断——走不了几步,父亲便分神指点着某联某字说:“这副联,字写得真不错。”或者:“这副联,境界是好的。”
等我念了小学,不知道在几年级时,自家大门口的联语换成了“依仁成里,与德为邻”。父亲解释,这是为了让邻居们看着高兴。
据我对巷弄间穿梭打闹的孩子们的观察,没有哪家邻居会注意我家大门边写了些什么。我家与邻人素来相处不恶,应该是往来串访不多、难得龃龉之故,跟门上的春联显然无关。
但是,我注意到一个细微的变化:父亲同我再闲步于里巷间时,竟不大理会人家门上新贴的对联了。
有时我会问:“这副字写得怎么样?”或者:“这副联的意思好吗?”他才偶掠一眼,要么说:“这几个字不好写!”要么说:“好春联——难得一见了。”
上高中后,我开始读帖练字,父亲从不就个别字的解体构造论长短,偶有评骘,多半是:“《张猛龙碑》临了没有?”或者:“米南宫不容易写扎实,飘不好飘到俗不可救。”
那是1971年前后,我们全村已经搬入公寓式的楼房,八家一栋,大门共有。彼时,我们父子俩几乎不再一道散步了。
有一年,热心的邻居抢先在大门两边贴上“万事如意,恭喜发财”。
我猜父亲看着别扭,等过了元宵节,他才忽然跟我说:“赶明年,咱们早一天把春联贴上。”
这年岁末,我父亲递给我一张字条,上写两行:“水流任急境常静,花落虽频意自闲。”中间横书四字:“车马无喧。”接着,他说:“这原是贴在咱祖家北屋正门上的,你写了贴上吧。”
一直到他从公务岗位上退休,我们那栋楼年年贴的都是这副联。
我在父亲退休那年的腊月里出国,到过年了才回家,根本忘了写春联这回事。
这一年大门口的联语是舅舅写的,一笔刚健遒劲的隶书:“依仁成里,与德为邻。”横批是:“和气致祥。”
我问父亲,怎么又“邻”啊、“里”啊起来。他笑着说:“老邻居比儿子牢靠。”我说这一副没什么个性,配不上舅舅的字。
他却说:“之前那一联,作隐士之态的意思大些,还不如这一副。”说着,他又掏出一张纸片,上头密密麻麻地写着:“放千枚爆竹,把穷鬼轰开,几年来被这小奴才,扰累俺一双空手;烧三炷高香,将财神接进,从今后愿你老夫子,保佑我十万缠腰。”横批是:“岂有余膏润春寒。”
我笑说:“你敢贴吗?”父亲说:“这才是寒酸本色,你看看满街春联写的,不都是这个意思?还犯得着我来贴吗?”
我回首前尘,想起多年来父亲对写春联、贴春联、读春联的用意变化,才发现,他的孤愤嘲诮一年比一年深。
我现在每年都作一副春联,发现自己家门口老有父亲走过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