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互矛盾:先秦宋国人的自我认知
宋国位于中原腹地,是周人为管理殷商遗民建立的国家。为了采用怀柔政策,周人让商朝王族成员宋微子当宋国国君,而且给了宋君以诸侯中地位最高的公爵爵位。周成王甚至亲自作诗《有客》,来接待宋国的首任君主宋微子。
表面上荣耀备至,但事实上宋人看到的是另一番世界。
宋国流源
首先,屈服于周人的殷商遗民被分给了卫国、鲁国和齐国等诸侯,作为手工业生产者与工匠。至于拒绝服从教化的冥顽之徒,则被集中到洛阳加以管教。周人表面上尊重殷商的习俗,比如周人允许商遗民保存自己的宗教场所亳社,允许洛阳的殷商贵族保存自己的宗庙,允许商丘的殷遗民继续祭祀祖先商王。但其实却对商人处处防范。
比如宋微子的封地宋国,就是以商朝旧都商丘为核心的平原地带,远离宝贵的金属矿产资源。周边的鲁国和卫国,都是地位很高的姬姓国,实力与宋国不相上下。最后到了春秋时代,他们形成了与宋国相互牵制的态势,制约了殷商后裔的壮大。仅有宋国东南方向,通向商朝的同族东夷诸部落,但是终周一代他们都受到周王朝的压制。这一地理位置,体现了周朝开国者的先见之明。宋国的两次崛起受挫乃至灭亡,都与这个天下之中,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位置有关系。
至于尊重商朝习俗的怀柔政策,也是意味深长且别有用心。比如周人熟知商人的酿酒文化,躶体祭祀风俗和酒池肉林的享乐传统。于是打着尊重传统的名义,放任商人聚众饮酒。同时却严格规定本族的饮酒礼仪,不许效仿商人狂饮,周人如果聚众饮酒,就要处以重罚。这一举动的真实目的,是为了弱化商人的体质,腐蚀他们的复国斗志。
对于周人绵里藏针的政策,国君是商王后裔,国民几乎都是殷人的宋国自然看得很清楚。到了春秋初年,看到周平王东迁,周王室实力衰弱,于是宋公拒绝履行周家诸侯的义务,长期不朝拜周天子,趁机发泄自己的不满。郑国就曾以此为由,以王室的名义出征宋国。宋国的不朝拜,除了礼乐制度的崩溃之外,其实还有强烈的民族情绪。
自我定位
由于宋国位于天下之中,地理位置保证了他在历史记载里的亮相频率。很多关于宋国的历史记载是相互印证的。在晋国要求各国给周天子提供粮草时,宋国的右师乐大心,当着各国大夫的面,以周成王作诗《有客》为依据,公然宣称宋国是“周朝的客人”。可见他们并不认同周的分封体系与文化,宋人自认为自己是商朝后裔,他们的目标是复兴商朝。这一特点成了贯穿春秋战国宋国文化的核心特征。
在文化上,商人对自己的称呼是“大邑商”,其他的方国和部族被称为“方”。宋国人也继承了这一思路,在宋国太庙里祭祀古代商王。在宫廷音乐《商颂》中,用长篇大论和华丽的辞藻,歌颂商汤统一天下,讨伐荆楚的功绩。公子目夷曾经劝告宋襄公,上天不会让同一民族崛起两次,商人很难再次兴起了。
在行政和对外关系上,宋人在国内依旧自称商人。宋国君主用对外称宋公,对内却自己称商王,用各种排斥周人强加于自己的身份。到春秋早期的礼崩乐坏阶段,宋国的君位继承制变回了兄弟继承和父子继承并用的状态。这一变动,成了后来宋国内耗严重的内因之一。
商朝除了直接控制本部领土,主要通过方国联盟控制远方。面对姬周的分封体系,宋人用各种形式,挖周人体系的墙角。面对周王室要求各国出力翻修王城洛阳的要求,宋人十分傲慢地表示:东夷的薛国和鄫国是我的附庸,接受我的驱使,周王的任务我让他们代劳,这无疑是公然挑战周天子作为诸侯共主的权威。当中原霸主齐国和晋国强大时,他们就追随齐国,晋国打击戎狄和南蛮楚国。在中原霸主因为战乱和内耗衰弱之时,宋国就趁机扩张,扩展自己的实力。因为这个原因,宋国历史上还多次与姬姓的郑国、曹国等国屡屡开战。
宋公错金戈
正因为如此,宋人强烈的使命感和自尊心也被外邦所利用。比如后来的楚庄王想北上降伏宋国,称霸中原,但是苦于没有借口。由于宋国位于楚人前往齐国的必经之路上,于是他故意不向宋国借道,就派出使节前往齐国。宋国执政华元感到受辱,认为楚国不把自己当成国家,而是楚国的一个县,所以扣留了楚使,这就给了楚人伐宋以光明正大的借口。
在精神领域,殷商人比周人相比重鬼神,更有浪漫色彩和理想主义。古代的人祭和占卜传统在宋国都有保留。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宋襄公看到天空中陨石落在地上分为五块,六只鸟因为风力太大而倒飞过宋都。他一惊一乍地认为这是上天的暗示,将内心里复兴商朝的理想投射到外物上。于是询问经过宋国的周朝内史,希望从他那里得到肯定的回复。而内史只是很平淡地告诉他:这是自然的阴阳现象,不是鬼神之事,建议襄公采取务实的态度处理内外事务。
襄公图霸
基于这样的身份认同,宋襄公的称霸策略就是自视为天下中心。在整顿内政有了起色,国力有所积蓄之后,宋国很快调整了自己的外交策略。首先故意冷落周天子,一切行动与对方无关,还拒绝朝见天子。
面对曾经专心侍奉,积极支持的前霸主齐国,宋襄公变得强硬起来。在管仲去世后,齐国内政混乱,诸公子争权。但是宋襄公曾经受齐桓公之委托,照料齐国太子。看到齐国内乱,襄公征调了四个中小诸侯组成联军。打着齐桓公托孤之臣的旗号,击败叛乱的齐国诸公子,扶持齐孝公登基,俨然一副齐国恩人的态势。在救助齐国之后,实力与野心并不十分匹配的他,要在曹国组织中小诸侯的会盟。这次会盟中,邾国是古代帝王颛顼的后裔,鄫国是商王朝的盟友东夷后裔,滕国和曹国是被东夷文化影响的姬周后裔。所以宋襄公从这些文化上接近商宋文化的小国入手,组织自己的小联盟。
但是这些盟友对于宋国的态度却十分冷淡。曹共公不按照周礼接待宋人,姬姓小国滕国君主迟到,遭到宋襄公囚禁。东夷的鄫国国君因为迟到,被襄公用来祭祀睢水的妖神,用东夷的礼仪举行人祭,以此恢复殷商-东夷联盟。
结果宋襄公第一次会盟,就对自己和盟友开双重标准:要求盟友以周礼对待自己,但以蛮夷风俗对待弱小盟友,而且还囚禁了2个国君,俨然一副暴主的姿态。公子目夷站在周文化诸侯的角度劝告宋襄公:古代祭祀时六畜不可相互替代,哪能用人来代替牲畜呢?民众是神的主人,你用人去祭祀,神明怎么会接受这样的祭品?诸侯怎么会归心?自知在中原诸侯之间缺乏号召力的襄公,依然想着用人祭去讨好东夷,依托他们称霸。这种联合外族的行为,无疑招致了其他诸夏的反感。最后宋襄公只能出兵围攻曹国,以武力泄愤。
于是,在宋襄公组织会盟的同时,另一场会盟正在去齐国同步举行。在陈国的组织下,较大的诸侯齐国、楚国、陈国、蔡国和鲁国在齐国盟会,怀念齐桓公的霸业,其实是暗地里警告联合东夷的襄公。当年齐桓公出兵抵抗戎狄、捍卫王室,拯救了即将灭亡的卫国,邢国,燕国,与襄公的妄自尊大,虐待盟友对比鲜明。
宋楚争霸
襄公在初步受挫之后,马上调整思路。他发现和宋国差不多大的郑国、蔡国和陈国都受楚国影响,于是他给新崛起的南蛮楚国遣使送礼,希望能得到实力不俗。但是爵位很低的楚国支持,并同时邀请齐楚两大国君主,来到宋国的鹿上会盟。由于齐孝公是宋襄公拥立的,所以支持宋国。
由于之前和楚人接触不多,再加上祖先商汤有讨伐荆楚的战功。于是襄公想当然地认为地位低于自己的楚国会臣服。而襄公请求楚国的支持,不仅继续自外于周人的礼乐体系,而且没有把握好楚国的民族心态和外交特色,为后来的受辱埋下了伏笔。
如果说宋国仅仅不认同周礼,拒绝履行诸侯义务,那么楚国的习惯是变相利用周礼,维护自己的中心地位。楚王室的祖先来自中原,出自黄帝的血脉;但久在南土,反而深受南蛮;影响周公南奔楚国时带去过周朝的文化习俗;西周中期,楚国又制造过周昭王南征失踪的历史嫌疑。所以楚国想融入中原,很难得到认可。于是楚国的习惯是故意违背周礼,发泄自己的矛盾心理。在这种状态下,楚国在与周王室,还有齐国,晋国,秦国等强国交涉时,都才比较讲周礼。但是面对小国,他们会通过故意违背周礼的方式进行挑衅,可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老谋深算的楚成王看到宋襄公爱好虚名,但实力不济,暂时答应赴会,但暗自留了一手,准备挑衅宋国。
为了在新会盟中挽回形象,宋襄公决定有所收敛。他计划按照周礼,只穿衣冠礼服,而不带武装赴会,希望以礼服众。但是目夷却劝谏襄公:参加会盟的楚王是靠弑君上位的,南蛮不会讲礼仪,君上最好带上战车护驾,以防不测。襄公不仅不听,还觉得目夷会自作主张,私自带兵护驾,于是还把推崇周文化,善于使用灵活政策的目夷带在身边赴会。
当年秋天,楚国和他的盟友陈、蔡、许、郑、曹等诸侯如约,来到宋国的盂地与襄公会盟。这一次齐鲁两国发现,主要会盟者都是南蛮楚国的盟友,中原宋国实力有限。于是借故推辞不来。在会上,楚成王果然与宋襄公争当盟主。结果,楚国的大夫和使者们在华服下穿了铠甲,发现宋襄公不肯屈服。于是原形毕露,将其宋襄公。这时襄公才幡然悔悟,在紧要关头让兄弟公子目夷出逃,布置宋国防务。
按照殷商兄弟传位的君主继承法,目夷被宋人拥戴为国君,并成功地抵御了楚军进攻。楚军把宋襄公押到城下 迫使宋国投降,却发现这个肉票已经一文不值。楚国杀俘虏不利于自己树立国际威望,于是楚成王向鲁国举行了“献捷仪式”,把一部分宋俘和战利品送给熟知周礼,而且地位很高的姬姓鲁国。
当时的献捷仪式,最早是周人击败蛮夷戎狄之后,天子与诸侯举办的凯旋仪式。主要目的是鼓舞士气,树立本体系成员的优越感和自信。反过来,彼此之间交战即使取胜,也不能像周王献捷,这是违背周礼的。但是楚国作为南蛮,在击败中原诸侯之后,还故意向守礼的鲁国举行“献捷仪式”,属于明知故犯。意思是我把宋国当成蛮夷,你们的礼乐体系能奈我何?而向鲁国献俘虏,除了拉拢也是挑衅。
泓水之战
在鲁国的调停下,宋襄公得以回国。公子目夷也结束了监国使命,让出了君位。最后宋襄公为了发泄不满,于是以郑国是姬周后裔却与楚国结盟为理由,准备拿自己的世仇郑国出气。但在围攻郑国时,楚国直取宋都。迅速回国的宋军,在都城附近的泓水北岸摆开阵势,迎战楚军。
至于宋襄公为什么不借助有利地形,与楚军渡河的良机发动攻击?站在商文化角度,他认为天命依旧眷顾商朝,只要能取胜,商朝复兴就有希望。站在周文化角度,襄公的这一战是打给其他诸侯看的。这一点从宋襄公战败后的自我解释可以看出:按照西周和商的兵法,我不能袭击老弱的敌人,不加害倒下的对手。我宋人是已经亡国的商人后裔,受到上天的摒弃,实力弱小,但我也要遵守古代兵法。
襄公口里的亡国后裔,不太可能出自一向自大的宋人之口,应该是其他诸夏对宋人的评价。而遵守兵法交战,严守战争准则是礼乐的标准。襄公是高级公爵,所以更要尊奉周礼。准备以有礼之君讨伐无礼之楚国,取代之前连结东夷的蛮族形象。如果能按照周礼堂堂正正作战,为中原击退南蛮楚国。那么其他诸侯也会认同自己,宋国就扛起了攘夷的大旗。
所以,宋襄公多次拒绝公子目夷的合理建议,等待楚军完成布阵了才出击。宋国和强敌进行了一场实力悬殊的正面决战。但是中原诸侯在抗击周边民族的战争中,已经有了突破军礼,使用计谋的先例:郑国抗击北戎的战斗中,就大胆使用了伏击战术。既然对手不讲礼仪,自己又为什么要为礼所累?之前齐国和宋国联合伐鲁,鲁军就在乘丘用蒙虎皮的战马拉车,打败宋军。更早的时候,坚持传统战术的宋人还数次败于郑国。宋人已经不是第一次因为战法保守陈旧而吃亏了。
但使命感和仪式感已经充斥了宋襄公的头脑。最后轻捷迅猛的楚军一直杀到宋襄公的中阵,禁卫门官一排排地倒下。宋襄公本人也大腿中箭,狼狈逃走。可见没有维护霸业和礼制的武德,殷商是难以复兴的。抛开后人添油加醋的演绎传说,宋襄公绝对不是蠢猪式的愚蠢,驱使春秋霸主行动的,是荣誉,利益和恐惧。
小结
宋国文化里顽强固执的一面,其实来源于复兴殷商的使命感。各种对宋人的评价中,无论是厚重有德性的赞美,还是愚蠢顽固的讥讽,还是以小博大的蛮悍,都是这一特点在各个具体场合的具体体现。使命感使得宋国在文化,军事和外交中比较有坚守,不像邻国郑国那样,在晋国和楚国之间不停改变阵营。
在荣誉感的支撑下,战国时代的最后宋君与商王---宋王偃接替了兄弟的君位。他突破了爵位限制,推行王政改革。他本人仪表堂堂,能徒手把铁钩掰直。在11年的励精图治后,他梦想着恢复襄公霸业。于是向东边击败齐国,夺取了5个城市,向南从楚国夺走了300里地,向西击败魏军,还灭掉了山东的姬姓小国滕国,号称“劲宋”。但在合纵连横的操作中,宋康王审时度势地利用秦军击败齐国。但是连连征战损耗国力之后,最终被齐国攻灭,国土被齐、楚、魏瓜分。顽强生存到战国中叶的小商朝,在最后的疯狂之后,才退出了历史舞台。
之后的人对于宋国多有抹黑。比如用拔苗助长、守株待兔等成语,讽刺宋人顽固和蛮干。两个有为的君主宋襄公和宋王偃,也在商文化逐渐失传后,沦为所有人都可以耻笑的对象。前者是愚蠢的代名词,后者则是商纣王和夏桀王的混合体暴君。不过如果回归历史人物的语境,就会发现文字背后,有着一个不一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