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兴华:虽千万难吾往矣!

书法艺术发展到今天,面临着各种挑战

书法艺术发展到今天,面临着各种挑战。第一,创作主体的身份变了。以前是文人,现在是书法家,文人写自己的诗文,书法家抄他人的诗文。从文人变为书法家,写什么的问题不那么重要了,怎么写的问题也就是表现形式的问题则变得日益重要和突出了。第二,书法功能的转变。以前的书法重视文字内容,为文本式的,现在的书法强调审美愉悦,为图像式的,文本式的书法靠读,图像式的书法靠看,从读转变为看,视觉表现的要求自然会越来越高。第三,交流方式的改变。以前的尺牍书疏和家居园林陈设,都属于单件作品的小范围交流,没有比较,写起来很自然,用不着刻意去追求变化,追求个性和丰富性,现在主要是展览会,几十几百甚至是上千件作品同时展出,作品要想脱颖而出,就必须强调创作意识,强调视觉效果。第四,展示空间的改变。传统书法的幅式和风格与它们的展示空间是一致的,现代建筑与传统建筑不同,现代装潢特别强调设计,书法作品要进入这样的展示空间,并且与它们的风格相辅相成,相映成辉,就不得不强调整体构成。第五,计算机普及取代了文字书写,使书法艺术进一步脱离实用,在造型和节奏的表现上可以更加自由和夸张,这就好比照相机的产生,促进了写实绘画向表现主义与抽象主义的发展一样。

这五个方面的挑战都不可回避,结合在一起,犹如五雷轰顶,书法艺术再怎么保守,也必须得变,而且变化的方向也被规定了,那就是强调创作意识,强调形式表现,落实到表现特征上,就是视觉效果。书法艺术的视觉化反映了时代文化,代表着一种发展方向。

图:沃兴华  书法作品

找到合适的中庸之点

在书法研究和创作上,我一方面强调上下点画、上下字以及作品与展示环境之间的组合关系,主张把点画放到结体中去处理,把结体放到章法中去处理,把章法放到展示空间中去处理,特别注重它们之间的关系之美。另一方面也不忘记点画和结体本身的美,就点画追求起笔行笔和收笔的变化与协调,就结体追求各种点画的变化与协调。然而这两种追求是矛盾的,组合关系之美注重整体表现,是开放的;点画结体的本身之美注重局部表现,是闭合的。强调组合关系之美往往会减弱对点画结体之美的表现,反之,强调点画结体之美也往往会减弱组合关系之美。创作时“目不能二视而明”,总会有所偏重,或重组合,或重局部,结果出来的作品站在不同的角度去看,就会有不同的感受,有时觉得好,有时觉得不好,而且经常发生这样的情况,认为好的东西从另一个角度看正是不好的东西,认为不好的东西从另一个角度看正好是好的东西,这会让我感到困惑。

图:沃兴华  书法作品

任何事物都是相对而生的,没有虚就无所谓实,没有动就无所谓静,要了解虚必须以知实为基础,要了解动必须以知静为前提,知其两端,才能一以贯之,进而通过权,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找到合适的中庸之点。中庸在艺术表现上就是完整性与准确性的统一,这是我几十年学习书法的体会。在临摹阶段,通过广综博览,深切认识到在每一种杰出风格的背面,必然同时存在着一种与之相反然而同样杰出的风格,学习就是要在比较中分析和掌握它们的特点,理解它们的长处和短处,进而作取长补短的综合。这种临摹的经验用到以后的创作中,就特别重视对比关系的表现,粗细方圆、正侧大小、轻重快慢、枯湿浓淡等等,在强调一个方面的时候,尽量不要忽视另外一个方面。然而,比对的双方完全是一种相反的表现,创作时如何让这两种表现找到一种和谐的“度”,也就是儒家所说的“发而中节谓之和”,这很困难,因为变化太大,需要作各种尝试,我常常会因此而感到困惑。

我的书法强调形式构成

说到理想,我的追求目标非常明确:在注重点画结体的基础上强调章法,在注重局部完美的基础上强调构成关系,将偏重于文本式阅读的传统书法转变为强调图式观看的现代书法。

我的书法强调形式构成,希望人们在观看它的时候,第一时间感觉到的不是文字,而是笔墨与余白所构成的图式,是多种多样的书法语言,如粗细、方圆、大小、正侧、疏密、虚实、枯湿、浓淡等对比关系,然后通过它们来充分感受书法艺术的视觉之美。这就好比看西方画家塞尚和毕加索的作品一样,首先看到的不是画面的逼真,而是各种色彩和各种造型的和谐组合,然后经过一番审视,才能辨别出它所表现的是一片崖石、一座楼台或一个人体。

我的书法强调形式构成,目的是要丰富作品的内涵,因此不会忽视结体的表现。书法艺术写的是汉字,任何方式的欣赏,到最后必然会落实到汉字上,书法家只有通过独特的结体造型,才能让观者发现他独特的处理意识和思想感情,感受到他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并且我也不会忽视点画的表现,点画虽是书法作品中最小的造型单位,但是作为基础,承载了最丰富的细节。古人论书,讲得最多的就是笔法,主张将点画分成起笔、行笔和收笔三个部分来写,走出一个过程,通过提按顿挫,表现各种造型变化,通过轻重快慢,表现各种节奏变化,有形有势,形势合一,写出生命的意象,获得独立的审美价值。结体和点画是传统书法的精髓,任何忽视都会降低书法艺术的品质,导致粗糙和简陋的毛病。

形式构成的观念和理论是在传统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因为它从章法整体出发,视点更高,视域更宽,不排除点画,不忽视结体,所以传统书法所有的,它应当都有,传统书法所没有的,它也应当有。只有这样,做到了'致广大,尽精微’,它才配得上说是在传统基础上的发展。”

我认为理想是一种信念,建立在个人的情志、历史的意识和实践的经验之上,一旦确立,就不要轻易地怀疑,要相信。理想不会有错,如果有错的话,错的往往是我们不够执着,不够坚定,因为犹豫彷徨而踟蹰不前,结果走得不够深不够远。因此,虽然现在有许多人不理解我的创作,我是造次于斯,颠沛于斯,但是心以为是,不敢不为,“虽千万人吾往矣”,虽千万难吾往矣!

强化视觉效果有两种方法:形和势

明确视觉化是一种发展方向之后,落实到创作上,关键要解决方法的问题。强化视觉效果有两种方法,一种是强调造型表现。书法史上第一篇讲创作的文章是《九势》,它的第一句话是:“夫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阴阳既生,形势出矣”。意思是说,书法艺术的表现内容为“自然”,既包括万事万物,也包括人的思想感情。而表现形式是阴阳,即各种各样的对比关系,这些对比关系很多,概括起来可以分为两类。一是形,即粗细、方圆、大小、正侧等等;二是势,即轻重、快慢、离合、断续等等。归根到底,书法艺术是靠形和势来表现“自然”的。

形和势的表现效果完全不同。势的表现是使点画和结体上下连绵,在连绵的过程中,通过提按顿挫、轻重快慢和离合断续等变化,营造出节奏和旋律,具有音乐的特性。观者面对这样的作品,视觉无论落在什么地方,都会顺着笔势的连绵一点一点展开,这样的欣赏与文本式的阅读相一致,有一个历时的过程,很耐看,可以慢慢玩味,但视觉效果比较弱。形的表现是强调各种造型变化,大小正侧、粗细方圆和疏密虚实等等,利用相反相成的对比关系,让她们冲突地抱合着,离异地纠缠着,不可分割地浑成一体,营造出平面构成的感觉,具有绘画的特性。观者面对这样的作品,视线不是上下阅读的,而是上下左右观看的,作品的内涵因为构成而同时作用于观者的感官,具有强烈的视觉效果。

形和势各有各的表现力,应当兼顾,然而不同历史时期的书法往往有不同的偏重,甲骨文金文和篆书偏重结体造型,分书偏重点画造型,蚕头燕尾,一波三折。魏晋开始,追求连绵书写,转而强调笔势,“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凡落笔结字,上皆覆下,下以承上,使其形势递相映带,毋使势背”。到今天,根据视觉化的要求,创作方法应当在重势的基础上,再转而强调造型的表现。

强化视觉效果的另一种方法是强调构成关系。书法作品分点画结体和章法三个层次,每个层次都具有整体和局部的两重性。点画既是由起笔行笔和收笔所组合的整体,同时又是结体的局部。结体既是由各种点画所组合的整体,同时又是展示空间的局部;章法既是由作品中所有造型元素所组合的整体,同时又是展示空间的局部。这种两重性决定了两种不同的创作方法和审美效果。如果把每个层次都当作相对独立的整体来处理,就点画论点画,就结体论结体,就要求内部所辖的各种组合关系完整、统一,表现出一定的审美内容。这种审美内容是闭合的、内向的,体现为细节和韵味,适宜于小字,拿在手上近玩。如果把每个层次都当作局部来处理,把点画放到结体中去表现,把结体放到章法中去表现,把章法放到展示空间中去表现,就要求内部所辖的各种组合关系不完整、不统一,以开放的姿态与其它局部相组合,在组合中1+1>2,产生新的审美内容。这种审美内容是开放的、向外的,体现为博大和气势,适宜于大字,悬挂在大堂里远观。

图:沃兴华  书法作品

讲视觉就是讲“心”,只是侧重点不同而已

于明诠先生认为书法不是视觉艺术,讲视觉是浅层次的,应当闭上眼睛,用心去体会,体会作品中不可言传的“味儿”。他的意见代表了很多人的观点。

我觉得我与于先生他们的分歧在于:第一,他们把视觉与心割裂了,而我认为是一体的,视觉的接受是有选择的,确实是受心指挥的,但反过来说,心的选择来自视觉所提供的各种信息,也是受视觉支配的,因此讲视觉其实就是讲心,只是侧重点不同而已。第二,他们认为心比视觉高明,而我认为没有上下层次的差别,只有相互作用的关系。我发觉在许多问题上都是这样,我认为一体的没有贵贱之分的东西,别人往往不但要分别而且要分出贵贱来,例如名家书法与民间书法,帖学与碑学,内容与形式等等。

既然视觉与心是一体的,我为什么要选择说是视觉艺术呢?理由有三点,第一,任何艺术都可以说是用心的,无论视觉艺术、听觉艺术、语言艺术等等,如果都强调心那就没有区别了,因此强调视觉性是为了表现书法艺术的特征。第二,艺术是形象的直觉,如果过分强调心的作用,理性意识太强烈,创作容易勉强,甚至掺假,欣赏时会妨碍对形象的感受,削弱对形式美的领悟。第三,最最重要的理由还是前面说的,为了应对当代书法所面临的各种挑战。

我主张书法是视觉艺术,其实我知道这种定义是片面的,任何事物说到底只能是他本身,书法就是书法,说书法是视觉艺术,是抽象艺术,是线条艺术,是造型艺术,无论说是什么艺术,其实都是就某一方面的特征来说的,一隅不能代表全体。因此我理解许多人的说法,书法不是视觉艺术,不是抽象艺术,不是线条艺术,不是造型艺术等等,甚至觉得在理论上后者比前者更无懈可击。但是,作为一个书法家,一个实践者,对书法光说不是什么是没有用的,他必须要有一个肯定的判断,以此来指导自己的实践,否则的话,创作上没有方向和目标,不是盲从就是盲目,出来的作品不可能有自己的思想,更不可能有深刻的思想。因此我从来不反对别人说书法是什么艺术,“盍各言尔志”,如果大家都从各自理解的一个方面去探索和表现,去追求某一方面的极致,综合起来,就是全面而繁荣的书法艺术。当然,作为个人,认识到各种定义的局限性,也可以在不同阶段作各种调整,甚至作不同方面的努力。

我主张书法是视觉艺术,但我不认为视觉艺术只是让人看而不让人思的。冯友兰《新理学》引用邵康节的《观物篇》说:“夫所以谓之观物者,非以目观之也。非观之以目,而观之以心也;非观之以心,而观之以理也”。凡是物都既能让人目观,又能让人心观的。冯友兰阐述说:“以目观物,即以感官观物,其所得为感,以心观物,即以心思物。然实际底物,非心所能思。心所能思者,是实际的物之性,或其所依照之理”。书法作为视觉艺术,目观可以感形,领略形式美感。心观可以思理,体会形式所反映的内容,具有双重功能。我在《论书法的形式构成》一书中说:书法艺术的形式是阴阳对比,具体来说,有用笔的轻重、快慢,点画的粗细、方圆,结体的大小、正侧,章法的疏密、虚实,墨色的枯湿、浓淡等等。这些对比关系概括起来,分形和势两大类型,形即空间造型,如大小、正侧等,势即时间节奏,如轻重、快慢等。而空间与时间的传统概念为宇宙(上下四方为宇,即空间;古往今来曰宙,即时间),为世界(三十年为一世,即时间,划地为界,即空间),是一切物质的存在基础,也就是同混元之理的自然之道。因此,书法的表现形式本质上就是表现内容,我们讲空间造型和时间节奏,讲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其实就是讲中国人的宇宙观和世界观。我们讲各种各样的对比关系,其实就是讲'一阴一阳谓之道’的哲学观念。形式是内容的直观呈现,我们对于书法形式的判断和表现必然结合着各种各样的传统文化,例如哲学、文学、音乐、绘画甚至社会的礼乐制度等等。”

书格的高下取决于人格的高下

做任何学问,搞任何艺术,如果仅仅局限于这门学问或艺术,都是没有出息的,书法也是如此。因为书格的高下取决于人格的高下,“书者如也,如其志,如其才,如其学,总之曰如其人而已”。而人格的提升,志才学的培养,一个重要方面就是读书。因此我在强调书法专业训练的时候,从来没有反对过“加强学养、拓宽思路”的教育方法。希望大家不要把专业训练与学识培养割裂开来,用非此即彼的方法,认为我强调专业训练就是反对学识修养。事实上我非常赞同苏轼的观点:“作字之法,识浅、见狭、学不足三者,终不能尽妙”。我自己在几十年的学书生涯中一直非常注重读书。但是从教育的角度来看,我反对无目的地泛览,提倡专业引导。孔子讲“不愤不启”,心中没有问题,灵智就不会打开。读书就不能产生触处生解的快乐。因此书法教育者应当想办法让学生加强书法实践,积累各种问题,然后通过读书,去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教材和老师都要从书法问题出发,去选择书目,作轻重详略的甄别和联系实际的讲解。当然,一般的人文修养是非常重要的,是必须的,但应当让学生自己带着人生的问题去选修各种专业课程,书法专业的老师不必越俎代庖。

图:沃兴华  书法作品

我们看历史,晋唐书论从来不讲读书,一直到宋代,书法艺术的发展走到了瓶颈,“后之作者,殆难复措手”,碰到了问题,为了寻找出路,才开始讲读书的,目的是想通过读书,提高对书法艺术的理解力和判断力,改变学习方法,对名家书法的学习从规规模拟走向心领神会,最后表现自己的创意。并且改变取法对象,从临摹名家书法变为“道法自然”,到大自然中去寻找创作灵感和新的表现形式,创立新的风格面貌。总之读书是要解决问题的,是与创新追求直接挂钩的,正如梁漱溟先生一再强调的,学问是要解决问题的,真正的学问是解决自己的问题的。

即使被人误解,也应当坦然

我想起好多年前在《广州日报》上的一篇文章,当时觉得好就把它抄下来了。文章题目叫《生命中的三种人》,作者是马明龙,他说:“重视我的人,鄙视我的人和轻视我的人——我应该感谢他们。重视我的人,是他们确立了我的信心,坚定了我的信念,让我在正确的道路上前行当我春风得意时,一句适时的赞誉,可使我平添百倍的热情;当我失意时,一句及时的劝告,会让我心灵受到强烈的震撼,那颗浮躁的心重又沉静下来。鄙视我的人,是他们让我认清自己的全部,使我知道,自己还有不足,还有不尽如人意之处,他们批评我、讥笑我、摈弃我,不管是善意还是恶意的,都像皮鞭一样一次次抽打在我身上,鞭策我加倍努力,拼命前行——虽然很痛,但每一次鞭策都加快了我前进的步伐,不管他们对我如何,我仍将以一颗平常心,真诚地感谢他们。轻视我的人,我仍该感谢他们,他们既不诋毁我,也不赞誉我,他们忽略我的存在,却给我一个自由的空间,任由发展。如果我不甘寂寞,想引起他们的关注,那么我就得取得超人的成绩。我知道自己是尘世中的凡夫俗子,要想取得超人的成绩,就得付出超人的努力,他们给我的是无形的压力,这种压力会变成动力,促使我努力前行,我真诚地感谢那些轻视我的人。”

在抄写这篇文章时,我又想起两段话,一段是哲学家冯友兰在美国接受某大学博士学位时讲的,凭印象记忆大致如下:我的哲学研究许多人赞誉,许多人批评,赞誉和批评我都收下,并且把它们的能量正负抵消,让自己始终没有负担地从零开始,继续新的探索和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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