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何村记事:二怪盖房
二怪是关中地区一个很俗气却很常见的小名,在关中地区,第二个男孩子经常就用“二怪”作为小名。以前人迷信,据说取个神鬼都嫌的赖名好养活,二怪这名字不仅体现了赖,又兼顾了排行,一举两得,所以受到村里人推崇,数百年而不衰,也就不奇怪了。
我要说的这个二怪姓陆,官名叫陆至宣,上头两个哥、一个姐,下面还有一个兄弟三怪。按道理他二哥才是“二怪”这个名字名副其实的主人,但是他二哥命薄,长到三岁的时候就夭折了。所以二怪继承了他二哥的名字,也继承了父母对二哥的冷漠和无所谓——前二怪夭折之后,他父母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悲戚,无非是他妈哭了两嗓子就拉倒了。他大陆老三把孩子的尸骨埋在了猪圈的一个角落里,过不了多长时间,那骨殖就会跟猪的粪便一起沤烂了,随后就会被撒在田里成为大自然轮回的一部分。
孩子夭亡在之前苦难岁月里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且处理的方法也大同小异:要么埋在自家的猪圈里沤粪,要么直接在自己的田地里刨坑埋掉——没长成的娃娃按规矩是入不了祖坟的。
二怪从小就知道自己不受父母重视,这是一种非常悲哀的现实,哪怕父母经常打骂的孩子,都让二怪感到异常幸福,毕竟父母是关注的,而二怪无论调皮捣蛋或者老实听话,都不会获得父母任何打骂或者嘉奖,那是一种无法顾及的忽略,况且二怪从来不惹事,从小到大都是老实疙瘩。
唯独有一次,父亲收拾了二怪一顿。那是跟大怪在村西的河里玩水。大怪胆大,下到河里把裤子全部弄湿了,二怪只是裤裆跟前有一块湿了。两个人往回走的时候,半路上就让陆老三撞见了,老三上来二话不说就给了二怪一巴掌:“多大的人了?还尿裤子!”二怪冤枉地说:“你看我哥!”老三一看大怪裤子全湿了,压下去的火又蹿上来了,就又甩了二怪一巴掌:“把你的裤子尿湿还不算,还把你哥裤子也尿湿了!捶你个坏种哩!”二怪受了委屈,却并不生气,毕竟父亲也算是关注他了。于是,他一句话都不说,反而是大怪笑得嘣出屁来。
然而这样的情况很少,二怪成了这个屋里可有可无的人。俗话说:宁当头,能当梢,千万嫑做寸当腰。在家里孩子较多的年月,排行中间的娃娃,如果性别在兄弟姊妹中有重复的,必然是最被父母忽视甚至是无视的。所以二怪在有大哥大姐以及小弟的家庭里,必然是最不受重视的家庭成员了。最受待见的是小弟,然后是大姐和大哥,唯独二怪是这个家庭几乎不存在的一个人。
二怪连名字也是继承二哥的,当然从来没有穿过新衣服,就连刚生下来的时候穿的婴儿服,也都是大姐和大哥传下来的三手货,稍微长大一些就更是这样,大姐或者大哥的衣服换着穿,有时候大红的褂子就上身了,有时候却是补丁摞补丁的夹袄。吃饭也没有人招呼,有时候回家晚了,也只能饿肚子。
我跟二怪年龄榜肩,十一二岁那年,何光明运来了一大批废砖,砖上面还残留着凝固的混凝土,为了让这些废砖重新被利用起来,何光明招了一批妇女儿童去工地刮砖。我跟二怪也去了,我就奇怪:“何光明这狗日的,咋这么多门道?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这些烂砖头。”二怪笑了笑没说话。我就问二怪:“这怂咋非要招女人娃娃做活哩?”二怪这才说:“省工钱嘛!”我顿时明白了,二怪只是不爱说,并不是二怪不懂,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啥都知道。
等到半个月后我俩干活回来,二怪跟他妈打招呼:“妈,我回来了。”他妈不在意地说:“饭都吃毕了,你自个儿想办法。”二怪笑说:“我在工地上都吃了。”他妈奇怪:“你到工地上干啥去了?”二怪说:“我给何光明刮砖哩。都去了半个月了。”二怪他妈道:“哦。都去了半个月了?那工钱哩?”二怪把工钱全部拿出来交给他妈,他妈连二怪出门熬了半个月的活都不知道,就再也没有一句话了。
二怪就在这样不被关注或者说直接被忽略的状态下成长起来,尽管成人了,却仍然摆脱不了被忽视的命运,甚至又多了一层被剥削甚至剥夺的命运。
二怪跟钱家湾的樱花看对眼了,樱花他大牛筋也是个实诚人,跟二怪在工地上相熟,对二怪的人品和干劲都很佩服,牛筋始终认为二怪是一个可以托付的人,非常赞成樱花跟二怪往来。只有樱花他妈有些意见:“那屋里的人就不把二怪当人看,咱女子嫁过去,吃苦受罪倒不怕,就是被自家屋里人欺负,那就熬煎了。”牛筋也不言语了。
樱花经常去二怪家串门子,一来二去,风言风语就起来了。陆老三就有些坐不住了,训斥二怪:“你哥还在屋里当光棍哩。你着急啥哩?缓一缓!”二怪红着脖颈说:“我记下了。”樱花却不知道这层意思,照旧到二怪家串门子,二怪很无奈,他大哥大怪却长了心眼了,一见樱花来了,端茶倒水得很殷勤。大怪的举动被父母看得真真的,当然也就不再干涉樱花来家里的事情了。
然而,樱花根本看不上轻佻的大怪,而且大怪这怂从小被父母惯得一身毛病,懒得出根,却生就一张好嘴。村里人都知道大怪这怂好吃懒做爱说嘴,也没人愿意给他提亲说媒。大怪见给樱花骚情没有效果,每次樱花来了,大怪就想把二怪支开,父母也配合大怪:“二怪你到场里把麦秆晒一晒。”“你到南坡打一捆软柴。”每次支走二怪,樱花都要跟着去,所以大怪还是没有机会。
有一次,樱花又来了,大怪早早把二怪支出去干活去了,父母也不在,樱花见二怪不在家,就要去找,被大怪冲到大门前,一把把门插住,一把拉住樱花,樱花挣脱后大喊,大怪把樱花嘴捂住,抱得紧紧的。大怪正准备上手,二怪一脚把门踹开进来了,上去就把大怪捶了一顿。樱花哭着跑回去了,二怪的婚事也因此差点黄了。
二怪跟这个家庭彻底决裂了,父母大哥从忽略他到憎恨他,父母骂他:“把你哥的媳妇都黄了!狗日的!不是个好种!”二怪只好双手抱着头,圪蹴在院墙跟前,痛苦地憋红着脸。在这家里,只有大姐一个人对二怪最好,大姐认为这个家里最亏欠的就是老二,三怪也是父母惯大的,嚣张得不成样子,自然不把二怪放在眼里。
二怪没办法,就自己开始攒钱,准备先把房子盖起来,将来娶媳妇不靠家里人。他到县城去熬活,力气是绝对不惜的,加上脑子灵活,又有心眼,受到工头来娃的青睐,工钱是一加再加,他一分一毛地攒钱,几乎不回塬上。不过一年多时间,二怪就把盖房的钱攒够了。
二怪的新房当然是工头跟工友们共同盖起来了,这在塬上都是盖房子最早的主家,二怪把房子盖好了,村里人都惊呆了:平时跟哑巴一样的二怪,在家里顶没地位的二怪,竟然一个人就把房子盖起来了!
然而二怪的家里却不安宁了,首先是大怪要住新房,缠着父母让二怪把新房腾出来:“他吃屋里的,住屋里的,现在挣下钱了,把房子盖起来了,老屋里不顾了?父母兄弟们不要了?”父母也觉得是这个道理,在二怪的新房的墙泥还没有完全干燥的时候,就找到二怪,让二怪把新房腾出来,给大怪娶媳妇用。
二怪是最孝顺的,父母的话哪怕没有任何道理,他也只能顺从,他把房子让出来给了大怪,自己又回到老宅的小房子里。樱花得知,气愤地把二怪骂了一顿,二怪也只是嘿嘿笑。
牛筋得知就责怪樱花不懂事:“再咋说都是父母,父母在儿女跟前没有错的时候,二怪是个孝子,做得对!现时这样的后生到哪儿寻去!”牛筋对二怪竖起大拇指:“小子!你有种!叔没看错人!下一步啥打算?”二怪说:“再栽起一院房!把樱花娶进门!”牛筋就说:“先看看再说,不合适的话,就上我的门,娃娃将来跟你姓。房子就先盖到我村里。”二怪想了想道:“对!”
大怪住了新房,心里别提多美气了。他以为自己有了新房子,说媒的人都能把门槛踏断,但是村里人都知道大怪的为人和德性,仍然是没人给他说媒。大怪心里很不是滋味:“狗日的一个个都瞎眼了,没见我住的是新房?而今这姑娘们一个个是想咋哩!”有人背后就骂他:“像你这号货就是瞎了眼的也看不上你!”
二怪又一次去县城熬活,他的事情工头来娃也听说了,这次又专门给二怪提了工钱,二怪干得更卖力,工头的活也不断,不一年时间,二怪又在钱家湾把房子盖起来了,当然是以老丈人的名义盖的。
房子盖起来了,牛筋就派媒人去给陆老三说媒,说让二怪上门的事情。陆老三是榆木疙瘩脑子一根筋,他认为把儿子入赘出去是顶丢人的事情,根本不同意。牛筋亲自去了一趟,竟然搭不上话,牛筋临走抽了自己两个响亮的嘴巴:“咱这张脸今儿算是丢到茅坑子了!”弄得陆老三一脸的尴尬。
回到钱家湾,牛筋把一沓钱放到二怪手里:“你继续给你盖房!这院房算我盖了!叔等你娶樱花!你不娶她就不嫁!”
二怪没有接钱,转身就出去了,他跟樱花说了一句话:“等着我!咱再盖一院!”
这一次,二怪跟疯了一样,木工瓦工,全部接手,当然工钱更高了一些,他手艺又好,又过去了两年多,在大怪跟三怪在家里为争二怪第一院房而大打出手的时候,二怪又一次在塬上申请了庄基,准备盖第三院房。
刚把灰线撒了,大怪跟三怪就不争不抢了,三怪又继续了大怪的老伎俩,让老两口继续给二怪要求住新房。
陆老三跟老婆准备再一次出面给二怪施压,却被大姐挡住了:“差不多就对了!逮住跛子猛踢哩!都不看二怪都瘦成啥了!还能熬得起一院子房吧?你们非把二怪熬死?这两个是亲儿子,老二是要来的?老大跟老三这些年干了些啥正经事情?为啥没人给他俩说媒?我这么大了还嫁不出去?你们想过没有?”大姐越说越激动,最后竟然哭着跑出去了。
陆老三当然不可能就此善罢甘休,因为三怪是他的心尖尖肉,他又一次像个出征的将军一样,准备给二怪把新房子要回来,给小儿子结婚用。至于二怪将来如何,这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陆老三闹得很厉害:“这房子要是不给三怪,就盖不成!”工地跟前为了一堆村民,大家议论纷纷,工人们也都停下来,看着陆老三老两口在工地上作怪。二怪又一次陷入了痛苦。这时候围观的村里人中间都有人高声骂了:“陆老三你眼斜心也斜,这是要把老二给死里坑哩!”陆老三却道:“这是我屋里的事情,其他人不要嘴长。”
这时候,何茂祥老先生来到工地了,何茂祥是南何村最后一任族长,德高望重,二怪的事情也听说了。他豁开围得严严实实的人群,走到最前面:“老三你还要不要脸?”陆老三一听这话,嘴里就不会了:“茂祥叔你咋……咋说这话……”
何茂祥道:“二怪入赘你说丢人,我能理解。从小到大,你给二怪置办了些啥家当?饭能管饱吧?三番两次从二怪手里要房,你不嫌丢人?碰到你这样的父母,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啥叫羞先人?这就叫羞先人哩!”
何茂祥说完转身就走了,再也不跟陆老三废一句话。陆老三哑巴吃黄连,有口说不出。三怪却趁何茂祥走远了,叨叨了一句:“管你老怂啥事?狗逮老鼠。”
尽管何茂祥骂了他一顿,老三依然不改初心,不断给二怪施加压力。直到牛筋来到工地上。
牛筋风风火火地到了工地,看到这场面,没有跟陆老三说一句话,只是跟工人说:“盖你的!我是主家!庄子是二怪的,房是我出钱盖哩!谁敢嘴长就拿砖拍!怪事情!”说完拿出一沓钱拍到二怪手里:“这是庄基费。”又拿出一沓钱交给工头来娃:“来娃,工钱拿好,活给咱做美!”来娃一听这话,一下来劲了:“牛筋叔你放心!咱这活绝对没问题!保险给你把房盖美!”来娃“给你”两个字咬得很重,大家都知道啥意思。
何光明这时候从人群中出现了:“老牛你这是弄啥哩?”牛筋见了何光明,赶紧拿出烟来敬上:“给女子樱花盖房哩!”何光明笑道:“在我村的庄基上挖土拉砖,怕是不合适吧?”牛筋笑道:“樱花要嫁给你村里的二怪,将来户口迁过来,你还要给分地哩!”何光明当然知道这是啥意思:“能行!既然是这事情,我代表村委批准了!来娃!盖起!”来娃答应一声,电夯子又发出轰隆隆的声音。陆老三见何光明都出来拦挡了,连半个响屁都没房。
众人这才散了,没有人理陆老三两口子,也没有人理三怪。一家三口这才无奈地转身离开,二怪看着他们的背影,百感交集。
二怪和樱花结婚之后,当然还经常回老宅子看望家人,除了大姐,却没人理睬他们两口,三怪更是一副阴阳怪气的神色。渐渐地,樱花就有了意见了:“你去了也没人搭理你!还回去干啥?”二怪就说:“再咋说也是他们生养大的,父母只有恩,没有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