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阿霞》原文、翻译及赏析
聊斋志异《阿霞》原文文登景星者[1],少有重名。与陈生比邻而居,斋隔一短垣。一日,陈暮 过荒落之墟[2],闻女子啼松柏间;近临,则树横枝有悬带,若将自经。陈诘 之,挥涕而对曰:“母远去,托妾于外兄[3]。不图狼子野心[4],畜我不卒[5]。伶仃如此,不如死!”言已,复泣。陈解带,劝令适人。女虑无可托者。 陈请暂寄其家,女从之。既归,挑灯审视,丰韵殊绝。大悦,欲乱之。女厉声抗拒,纷坛之声[6],达于间壁。景生逾垣来窥,陈乃释女。女见景,凝目 停睇[7],久乃奔去。二人共逐之,不知去向。景归,阖门欲寝[8],则女子盈盈自房中出[9]。惊问之,答曰:“彼德薄福浅,不可终托[10]。”景大喜,诘其姓氏。曰:“妾祖居于齐[11]。为 齐姓,小字阿霞。”入以游词,笑不甚拒,遂与寝处。斋中多友人来往,女 恒隐闭深房。过数日,曰:“妾姑去。此处烦杂,困人甚。继今,请以夜卜[12]。”问:“家何所?”曰:“正不远耳。”遂早去。夜果复来,欢爱綦 笃。又数日,谓景曰:“我两人情好虽佳,终属苟合。家君宦游西疆[13], 明日将从母去,容即乘间禀命[14],而相从以终焉。”问:“几日别?”约 以旬终。既去,景思斋居不可常;移诸内,又虑妻妒。计不如出妻[15]。志 既决,妻至辄诟詈[16]。妻不堪其辱,涕欲死。景曰:“死恐见累[17],请 蚤归[18]。”遂促妻行。妻啼曰:“从子十年,未尝有失德[19],何决绝如 此!”景不听,逐愈急。妻乃出门去。自是垩壁清尘[20],引领翘待;不意 信杳青鸾[21],如石沉海[22]。妻大归后[23],数浼知交,请复于景[24], 景不纳;遂适夏侯氏。夏侯里居与景接壤,以田畔之故[25],世有[26]。景 闻之,益大恚恨。然犹冀阿霞复来,差足自慰。越年余,并无踪绪。会海神寿,祠内外士女云集[27],景亦在。遥见一女,甚似阿霞。景近 之,入于人中;从之,出于门外;又从之,飘然竟去。景追之不及,恨悒而返。后半载,适行于途[28],见一女郎,着朱衣,从苍头,鞚黑卫来。望之, 霞也。因问从人:“娘子为谁?”答言:“南村郑公子继室。”又问:“娶几时矣?”曰:“半月耳。”景思,得毋误耶?女郎闻语,回眸一睇,景视,真霞。见其已适他姓,愤填胸臆,大呼:“霞娘!何忘旧约?”从人闻呼主妇,欲奋老拳[29]。女急止之。启幛纱谓景曰:“负心人何颜相见?”景曰:“卿自负仆,仆何尝负卿?”女曰:“负夫人甚于负我!结发者如是[30], 而况其他?向以祖德厚,名列桂籍[31],故委身相从;今以弃妻故,冥中削 尔禄秩[32],今科亚魁王昌[33],即替汝名者也。我已归郑君,无劳复念。” 景俯首帖耳[34],口不能道一词[35]。视女子,策蹇去如飞,怅恨而已。是科,景落第,亚魁果王氏昌名。郑亦捷。景以是得薄名[36]。四十无 偶,家益替,恒趁食于亲友家[37]。偶诣郑,郑款之,留宿焉,女窥客,见 而怜之,问郑曰:“堂上客,非景庆云耶[38]?”问所自识,曰:“未适君 时,曾避难其家,亦深得其豢养。彼行虽贱,而祖德未斩[39];且与君为敌 人,亦宜有绨袍之义[40]。”郑然之,易其败絮,留以数日。夜分欲寝,有婢持廿余金赠景。女在窗外言曰:“此私贮,聊酬夙好,可将去,觅一良匹。幸祖德厚, 尚足及子孙。无复夹检[41],以促馀龄。”景感谢之。既归,以十余金买绅 家婢,甚丑悍。举一子,后登两榜[42]。郑官至吏部郎[43]。既没,女送葬 归,启舆则虚无人矣,始知其非人也。噫!人之无良[44],舍其旧而新是谋[45],卒之卵覆而鸟亦飞[46],天之所报亦惨矣!
聊斋志异《阿霞》翻译文登的景生,小时候就很有名。他与陈生住近邻,两家的书房仅隔一堵短墙。一天黄昏,陈生路过一处荒凉的废墟,听到松林里传来女子的啼哭声。走近一看,见树的横枝上挂着一条带子,一个女子像要上吊。陈生问她怎么了,女子抹了一下眼泪对陈生说:“母亲出远门,把我托给了一个外姓哥哥照管。没想到他狼子野心,不能养我终身。我一人孤单到这地步,还不如死了!”说完又哭起来。陈生急忙为她解下带子,劝她嫁人。女子怕投有可靠的人,陈生就请她暂时住在自己家里。女子同意了。回到家中,陈生点上灯对着女子一看,见她十分美丽,喜出望外,要与她同寝。女子厉声抗拒,两人吵闹的声音传到隔壁。景生听到后,跳过墙来看。陈生见景生来了,才放了女子。女子一见景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才转身跑了。二人追了一阵,女子竟不知去向。景生回到家里,关上门刚要上床睡觉,那女子笑盈盈地从里屋出来。景生吃惊地问她,女子回答说:“陈生命薄福浅,不可将终身寄托于他。”景生听后很高兴,问她姓名,女子说:“我老家在齐国,姓齐,小名叫阿霞。”景生与女子说笑,那女子也不拒绝,随后同床共枕。景生的书斋里常有朋友来往,阿霞总是躲在里间屋里。过了几天,阿霞说:“我暂时离开几天。你这里人太多,我觉得受约束,心中烦躁。从今后我只夜里来。”景生问:“你家在哪里?”回答说:“不远就是!”说完便早早走了,到了夜里果然又来,两人情意深长。又过了几天,阿霞对景生说:“你我虽然恩爱,但总归是苟合之事。我父亲在西疆做官,明天我要跟随母亲去,找机会禀告他们,咱俩就可以在一起过一辈子了。”景生问:“我们要分别多久?”女子说:“大约十来天。”女子走后,景生想,光住书房不是长法,搬回家里,又怕妻子妒忌阿霞。盘算不如将妻子休了。主意已定,从此看见妻子就辱骂,妻子不能忍受他的欺侮,哭得直想死去。景生说:“你死了还连累我呢!回娘家去吧!”就赶她走。妻子哭着说:“我跟你十年,从来没有过失德的行为,你为什么对我这样绝情!”景生不理,越发急着撵她走。妻子一看没法了,就出门走了。从此后,景生就把屋子粉刷一新,里里外外打扫干净,翘首盼望阿霞回来。没想到一直没有阿霞的音信,犹如石沉大海。他妻子回到娘家后,多次托景生的亲友为她说情,想破镜重圆,但景生就是不答应。于是她就改嫁了一个姓夏侯的人。夏侯的住所与景生挨着。两家因地界问题,世代有仇。景生听说妻子嫁给了夏侯,越发怨恨。然而仍希望阿霞快点回来,才可自慰。又过了一年多,仍没见到阿霞的踪影。一次,正逢海神祝寿大会,祠堂内外善男信女云集。景生也来赶会,远远望见一个女子很像阿霞。景生跟上去,那女子就混入人群中;跟随她走出门外,再继续追她,竟飘然而去。景生追不上那女子,心中又恨又恼地回了家。后来,过了半年,景生在路上见一位女郎,身穿红色的衣裙,后面跟着老仆,牵着一头黑驴走过来,景生一看是阿霞。因怕认错,就先问仆人:“这娘子是谁?”回答说:“她是南村郑公子的继室。”景生又问:“娶了多长时间了?”“半个月了。”景生想莫不是认错了人?女子闻言,回头一看,景生看清楚了,正是阿霞。知她已嫁他人,气愤填胸,大声喊道:“霞娘!为什么忘了旧约?”仆人听到有人喊叫主妇,很生气,便想打景生。女子急忙制止住,揭开帏幔对景生说:“你这负心人,有何脸面来见我?”景生辩解说:“是你自己负我,我哪里负你?”女子说:“你负了你的夫人比负我还厉害!你对结发夫妻都那样,何况别人呢?过去我因为你祖上积了德,你将榜上有名,才以身相许;如今因你抛弃了妻子,阴间已削了你的官职。今年开科的亚魁王昌就是替你名位的人。我已是郑公子的人,你不要再有什么念头了。”景生俯首帖耳,嘴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抬头看那女子,已扬鞭飞驰而去,心中只有悔恨而已。这年开科,景生落榜,亚魁果然名叫王昌。郑公子也考中了。景生因此得了薄幸的名声,四十岁仍没妻子,家境也败落下来,常向亲友讨饭吃。一次偶然去拜访郑公子,郑热情款待他,并留他住宿。阿霞窥见,觉得非常可怜,就问郑公子:“前厅的客人,莫非是景庆云吗?”郑公子反问她是怎么认识的,阿霞回答:“我未嫁给你时,曾在他家避过难,也得到他的照顾。他行为虽贱,而祖德还未断,并且和你过去也是朋友,你应该帮助他。”郑公子认为很对。就让景生脱下破衣,给他换上新衣,留他住了好几天。一天晚上,景生将要上床睡觉,有个丫鬟拿着二十多两银子来赠给他。听到阿霞在窗外说:“这是我的私房钱,略酬谢一下你过去对我的情义。拿回去,找个好女子为伴。幸亏你祖上积德厚重,还可保佑到子孙后代,你不要再办缺德事,缩短你的寿限。”景生表示感谢。景生回家后,拿出十两银子,买了个乡绅人家的丫鬟。这女子长得丑陋凶悍。后来给他生了个儿子,长大后中了进士。郑公子官做到吏部郎,他死后阿霞给他送葬回来,人们打开车门帘,里面竟空空无人,才知道阿霞不是人类。唉!人没有德行。喜新厌旧,到头来鸡飞蛋打一场空,老天给人的报应也太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