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势所趋下被迫沦为亡唐工具人的末世宰相张文蔚、杨涉

晚唐天平军节度使(治郓州)张裼有个官至集贤院正字的父亲张君卿,自己也是进士出身,可谓书香门第,家学渊源。

到了他的下一辈,更是了不得,一举出了四个进士:张文蔚、张济美、张贻宪、张仁龟。

张文蔚少年时就善于作文,好学,广交朋友,有佳士之称。唐僖宗乾符二年(875年)进士。

同年进士的还有兵部侍郎判度支杨严的长子杨涉。杨严的兄长正是老宰相杨收。

张文蔚累次在一些节度使幕府仕官,后来任判盐铁巡官,不久在京畿任县尉,又入馆为学士。乾符四年(877年),因父亲张裼去世,辞官守丧。

等他守丧期满复出的时候,已经是黄巢之乱了:黄巢攻占京城长安,唐僖宗逃到成都。收复京城、平定民变,都要打仗,而打仗是要花钱的。为了筹集军费,唐僖宗将盐铁官署移到扬州,命李都判盐铁。在李都推荐下,张文蔚出任转运巡官。

从结果来看,张文蔚圆满完成了任务:随着黄巢败亡,光启元年(885年)僖宗回京,张文蔚历任监察御史、左补阙、殿中侍御史、起居舍人、司勋吏部员外郎,又升至司勋郎中、祠部郎中、知制诰;他的母亲苏氏也沾光,被封为扶风郡太夫人,又进封冯翊郡太夫人。任满一年,授中书舍人。张文蔚与兄弟们在母亲膝下尽孝,不因官职而有别。

虽说当初张家一门四进士,但这时候,有官职的只有两个了,因为张济美和张仁龟掉队了。

张济美的情况更糟一点,按史书的说法是得了“心恙”。限于古代的科学水平,古人说“心之官则思”,以为心是思维器官,我们现在也会说“心里想”,但我们现在知道其实人真正的思维器官是脑子,所以其实张济美得的不是心脏病,而是我们现在说的脑病,俗称精神病,可以说,这位进士老爷这辈子都没指望了。

但是,作为兄长的张文蔚不仅没有放弃这个弟弟,还照顾了他三十多年。他本身也是一个广交朋友的人,于是他的人品和他的文章一起受到时人的称颂。

后来张母也去世了,张文蔚离职守丧,退居洛阳,哀毁过人。守丧完毕后,复拜中书舍人。权相崔胤是他的同科进士,和他素来要好,不久召他入翰林院,为皇帝起草诏书。

可这一次,他又赶上了出奔的皇帝回京。

这次的皇帝不是唐僖宗,而是唐昭宗,逼他出京的也不是农民军,而是宦官和家门口的跋扈军阀凤翔节度使李茂贞;而唐昭宗回京后,又落入更大的跋扈军阀宣武军节度使朱全忠之手。

这时候,谁还听皇帝的诏书呢?表面文章,对付对付得了呗。

张文蔚才不这么想。在其位谋其政,他起草的诏令不失中正,受到称赞。

有这样的大臣,一直对重振朝纲有心无力的唐昭宗也能多多少少感到暖心,要是这样的人多一点,该多好?于是他和张文蔚商量:朕觉得翰林学士柳璨不错,可以用为宰相,你觉得应该任他以什么官职呢?

当时唐朝的规矩是,只要在朝且加了宰相头衔就是宰相,但宰相是笼统称谓而不是官职名,具体的官职还是要另外落实的。

张文蔚说:选贤不需要拘泥资格、级别,但太快也不好。

唐昭宗说,提拔柳璨为谏议大夫如何?张文蔚说可以。于是柳璨被任为谏议大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就是宰相头衔。

张文蔚转户部侍郎、兵部侍郎,仍兼翰林学士承旨,不久出翰林院,为礼部侍郎。

但是,事实证明,唐昭宗看错了人,他这辈子看错了太多人,终于让自己和唐朝都陷于万劫不复之地。

当初和张文蔚同年进士的杨涉,相比之下仕途平淡得多;唐昭宗年间,他历任吏部郎中、礼部侍郎、刑部侍郎。乾宁四年(897年),改吏部侍郎;天祐元年(904年),转尚书左丞,并主持了当年的科举。

同年,崔胤因为图谋反对朱全忠而被朱全忠所杀,唐昭宗在朱全忠挟持下被迫从长安迁都洛阳,杨涉又改任吏部尚书。他知道唐朝落在朱全忠手里早晚要完,却不敢辞职。

同年,唐昭宗被朱全忠所弑,朱全忠矫诏立昭宗子为唐哀帝,以杨涉为皇帝即位行事官,进封开国伯,加食邑四百户,又改任张文蔚为礼部侍郎。次年,张文蔚就以礼部侍郎身份主持了科举,而这一届高中的举子中,就有杨涉的儿子杨凝式。

随即,朱全忠一口气罢免了裴枢、独孤损、崔远三位宰相,张文蔚、杨涉都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拜为宰相,张文蔚后来还受命判度支。

这全是托了柳璨的福,但这一过程不仅不光彩,而且充满了血腥。

柳璨虽然出身大族河东柳氏,自己却出身贫寒,被其他出身大族的宰相裴枢、独孤损、崔远看不起。为了公报私仇,他竟然投靠了朱全忠,玩了一出借刀杀人。他知道朱全忠想篡唐,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天上有彗星出现,和因为屡试不第仇恨大族的朱全忠心腹李振一起撺掇朱全忠,说这些大臣心向唐朝,应该铲除,在白马驿将裴枢、独孤损、崔远、前宰相陆扆、王溥、裴贽及赵崇凝、王赞等众多高官数百人一并赐死,这就是著名的“白马驿之祸”。

柳璨体会到了报仇的快感,还想继续清洗高官,张文蔚劝阻了他。敢于挺身劝阻却不怕自己生命有危险,张文蔚平时应该和柳璨相处得还行吧。

杨涉为人温和恭谨,自然也不太可能和柳璨结仇,所以也成了既得利益者,但亲历了众多同僚的死,他实在高兴不起来,吓得聚集家人一起哭,还对儿子杨凝式说:世道如此,我却深陷其中,我担心拜相的是我,倒霉的是儿子你啊。

杨涉的弟弟杨注当时官至翰林学士、户部侍郎,为了避嫌,辞掉了翰林学士。

同月,唐哀帝要行祭天郊礼,命两位新宰相分判祭器。但朱全忠志在篡唐,在他眼里,这种相当于破产公司年检的程序不仅多余而且讨嫌,有关部门只能把郊礼一推再推。

另一方面,白马驿之祸后,不仅朝廷一空,而且人心惶惶,人们不敢当官了,朱全忠后悔了,为了挽回不利影响,最现实的办法就是找个替罪羊。显然和心腹李振相比,半路来投的柳璨更适合。正好柳璨和枢密使蒋玄晖以天下未定为由建议朱全忠别急着加九锡,于是便有人趁机诬陷柳璨、蒋玄晖表面上是拖延九锡,其实是和何太后定下了盟约,在给唐朝争取时间。朱全忠本就多疑,便借机杀掉了蒋玄晖、何太后、柳璨,再以哀帝名义下诏宣布太后是因为和蒋玄晖私通事泄自杀的、朕遭遇丧母又羞见祖宗,把一推再推的郊礼彻底取消了。

虽然朱全忠懒得加九锡了,但他也放话:我不加九锡,便做不得天子吗?

老皇帝死了,老宰相死了,高官死了,太后死了,还有谁能阻止朱全忠更上一层楼的脚步?

人如其号的哀帝只能默默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天祐四年(907年)正月,宰相张文蔚率百官向朱全忠劝进;三月,一纸禅位诏书宣告了唐朝的末日:

以张文蔚摄中书令,充册礼使,押送传国宝、玉册、金宝、乘辂车,以杨涉摄侍中,为押传国宝使,御史大夫薛贻矩为押金宝使,率百官为哀帝准备法驾从洛阳前往朱全忠的军部汴州举行禅位大典。

当时,已经在史馆上班的杨凝式劝说父亲:唐朝灭亡了,父亲您作为宰相难道没有责任吗?主持禅位仪式当然可以保全富贵,可是这样一来,唐朝就在您手里灭亡了,以后会落下千载骂名,您为什么不请病假让别人来当这个冤大头呢?

杨凝式说的完全在理,说得杨涉神色不宁。然而,如前所述,胆小怕事如他,哪敢和朱全忠对着干?名声哪有自己家族的性命要紧?

北宋文豪欧阳修修《新五代史》时,以张文蔚、杨涉、张策、赵光逢、薛贻矩、苏循作<唐六臣传>,痛心疾首地说:

呜呼!唐之亡也,贤人君子既与之共尽,其馀在者皆庸懦不肖、倾险狯猾、趋利卖国之徒也。不然,安能蒙耻忍辱于梁庭如此哉!作《唐六臣传》。……又读《梁实录》,见文蔚等所为如此,未尝不为之流涕也。……唐之亡也,贤人君子既与之共尽,其馀在者皆庸懦不肖、倾险狯猾、趋利卖国之徒也。不然,安能蒙耻忍辱于梁庭如此哉!……汉、唐之末,举其朝皆小人也,而其君子者何在哉!当汉之亡也,先以朋党禁锢天下贤人君子,而立其朝者,皆小人也,然后汉从而亡。及唐之亡也,又先以朋党尽杀朝廷之士,而其馀存者,皆庸懦不肖倾险之人也,然后唐从而亡。

他们是宰相,他们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和以身殉国的白马驿众臣相比,他们显得太惜命了。

可是,换了别人在他们的位置,能做出更好的选择吗?在白马驿之祸的血腥屠刀下拯救一批同僚,已经是张文蔚的极限了。

大典结束后,新皇帝后梁太祖朱全忠改名朱晃,在元德殿设宴,举起酒杯,说自己今天能够称帝,都是众爱卿推崇抬爱的结果;薛贻矩和苏循欣欣然地盛赞其功德称其顺天应人,而杨涉、张文蔚却又惭愧又害怕,低着头除了致谢以外什么话都不敢说。

如此反应,是对他们在面临大势所趋时那种无奈最好的注脚。

对张文蔚来说,不管给谁上班,做好本职工作才是最实在的,既然新朝代新皇帝继续维持了他的宰相之位,那就要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于是,后梁朝廷的规章制度,多出其手。开平二年(908年),后梁太祖讨伐晋王李存勖,以张文蔚留守,不久,张文蔚暴疾卒于任上,赠右仆射。

同年,杨涉也被罢相改任右仆射,但同年因为继任宰相张策退休,他又以左仆射复出拜相。开平三年(909年)再被罢相,守本官左仆射。开平年间,他曾一度以兵部侍郎重拾老本行代为主持科举,但无所作为。乾化元年(911年),又主持礼部科举。贞明二年(916年),他在右仆射、门下侍郎、平章事、诸道盐铁转运等使任上因屡次上表称病辞职而被罢相——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被罢相了,能够第三次罢相说明他曾经第三次拜相,但这件事已经连史书都懒得记载了。

同年,杨涉在左仆射任上以太子太傅致仕(退休),当时并无皇太子,所谓太子太傅只是荣衔。退隐江湖后,短短数年间,他就在默默无闻中离开了人世。

他的儿子杨凝式倒是高寿,活了八十二岁,不知这算不算杨涉逢迎老朱为儿子争取来的福报,杨涉泉下有知,也当庆幸自己当初的乌鸦嘴没有灵验吧。

杨凝式去世的时候,是后周显德元年。下一个属于文官的时代,曙光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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