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维斌||书事(三章)
2021年第070期||总第699期
书 事(三章)
李维斌
█《智囊》
对于冯氏梦龙,素来只知“三言”“二拍”,不知有《智囊》。
购得《智囊》一书是在某年月日兰州火车站某书店,印象中是因为火车尚未到站,便踱到书店里打发时间,大概正处笃信“聪明在于学习,天才在于积累”而疯狂读书的年龄,笃信书中自有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书中车马自然也多如簇,因此养成了利用各种间隙逛书店的习惯。先是书名吸引了我的眼球,其次是《序》中一句话:“一部反映古人巧妙运用聪明才智排忧解难、克敌制胜的处世奇书”,想到自己生性驽钝,经常贻人笑柄,疏于待人接物,不懂灵活机变,于是慷慨解囊,购之而后快。
抱着“治愚”的强烈愿望,我精读过《智囊》若干遍,然而读来读去,竟至索然无味,究其原因,不在内容本身,而在书中所记多为治世理政、明察巧断、出奇制胜的大腕人物,对我这种小把戏小角色来说自然是迂阔不及,大而无当;至于士卒漂妇、奴仆僧道、农夫画工等在日常生活中的奇妙智变,很多又接近强词夺理、巧言狡辩、鸡鸣狗盗之类,读过几本圣贤书的我对此又颇为不屑,“智”唯有以“德”为先,才是大智,德大而智大,德小而智浅也,那时候的我坚信古圣先贤永远无比正确。
我甚至很怀疑冯氏不分好歹错勘贤愚,他竟然将吕不韦也列入“智”的范畴大加宣扬,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吕不韦是献出自己已有身孕的小妾去色诱君主偷梁换柱的窃国大盗。
后来,愚不可及的我又经历过很多愚不可及之事,甚至还做过几桩诸如东郭先生遇狼和农夫救蛇那样的蠢事,被当猴耍难免痛心疾首,被恩将仇报的滋味更让人无地自容,取人之智补己之愚的想法也因此变得天真可笑。聪明是种天分,缺少聪明的天分也是一种天分,天赋异禀自然好,天生愚蠢也得活。有时候想,其实愚人自有愚人的存在理由,天然本色,愚得可爱,又有什么错呢!再说,没有愚来对比烘托,“智”上哪儿去显摆自己去?
《智囊》从此被束之高阁。
一次偶然的机缘,又看到了躺在角落里的《智囊》,一幅明珠蒙尘、寂寞无主暗自神伤的沧桑模样,打开一看,页边已经泛黄,当年的勾画标记赫然在目。拿近一嗅,墨香已然遁去,霉味却相当浓重,像是从冯氏所在的大明朝漫延而来。翻至末页,看到定价,不禁又哑然失笑:1996年的书,才卖1.05元,足足200页呢,多么划算的买卖!多么美好的年代!细思来,我还是有点“小智”的哦!
█《雅舍小品》
第一次听说梁实秋及其《雅舍小品》是在“中国现代文学史”课上,老师在讲到鲁迅作品的阶级性时轻描淡写地说梁实秋主张“文学无阶级”,文学不应被当成政治的工具,而认为文学描写人性才能永久,因之与鲁迅先生互怼“论骂”八年之久,最终被鲁迅戴上了“丧家的资本主义家的乏走狗”的高帽。当时的教科书只字未提梁实秋而大讲特讲鲁迅,因而关于梁,我们老师的语气也就云淡风轻,与讲鲁迅的慷慨激昂构成了强烈反差。
《雅舍小品》从此便给我制造了巨大的空白与想象,也是缘分使然,后来我果然就轻松购得一本,而且仅出了定价的六折。当时的情况是舍友Y君经商的天赋在他二十岁的人生里就已暴露无遗,他的地下书市风生水起,忙碌的Y君在邻近的几个省会城市之间往来穿梭赚取差价,但每个来回总会剩下那么几本滞销书,有点像商店里不合多数人尺寸的断码的衣服鞋子,英明的Y君这时候便以“堆”为单位整体打包推销给我们几个,我就是在这样的交易里偶然看到了《雅舍小品》的名字。三十二开本,绿莹莹的封面设计里似有浓郁的文化气息氤氲溢出,拿在手里却是轻飘飘的,盗版显而易见,不过盗得还算认真,错别字隐藏得很深。
梁实秋的闲适愉悦大概不合青春少年的口味,看他在全民抗战的大背景下,在大后方重庆北碚的雅舍里娓娓叙谈各种吃文化、男人的自私懒馋、女人的胆小聪明善哭善变,描绘人生的参差百态,尽享平凡日子里那些琐碎的小幸福,我还真没读出什么阶级性来。不过想想也是,文学既可以是投枪匕首,也可以是茶具棋盘,以此寄托洒脱率性与幽默达观似乎也无可厚非。总之,我读出了俯瞰尘寰怡然自得的梁实秋,读出了儒雅博学情趣盎然的梁实秋。出于喜欢,我用牛皮纸包了书皮,在扉页郑重写上“藏书”二字并盖上私人印章,我虽爱书,但很少有哪本书能够享受此种礼遇。
爱书之人最怕有人借书,因为极爱,所以患得患失,加之有借无还的读者大有人在。一本心爱之书的遗失在网购尚未兴起的年代是一件极其严重的事情。某一天好友“王子”(王姓,高富帅,人送雅号)新谈了个喜欢阅读的女朋友,想要投其所好取悦对方,于是就想起了书,进而想起了我,而且正好瞅中了我那本《雅舍小品》。我当然是一千个不情愿,但实在敌不过他软缠硬磨,就只好千叮咛万嘱咐损坏赔偿按时归还云云,“王子”本是个轻诺之人,这次他一拍胸脯,一句口头禅便脱口而出:如果不还,“王”字倒颠!这件事的结局是“王子”对象没谈成,又折了我几本书,在我反复催还的电话里,“王子”终于恼羞成怒,他坦陈:书是拿不回来了,看你怎么着!不就几本烂书嘛,值几个钱!没想到你器量如此狭小,算本人交友不慎!
三观不合,从此我也发了毒誓:与“王子”绝交!
谈笑间,25年灰飞烟灭,不变的是对《雅舍小品》的持续怀念,变了的却不止我们的容颜,想当年那些曲折而偏执的意念早已化作无奈而悲哀的缄默,或者一笑而过的超然与淡泊。我要说的是25 年后的某天,我竟然又和“王子”坐在一起猜拳行令一起回忆过去那些不堪的年岁,“王子”依旧信口开河胡溜八扯,我反倒觉得他挺好一人。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的我进而悔不当初,深刻检讨了自己多年来苛刻对待“王子”的态度,基本否定了坚持多年买书藏书的习性,酒精的燃烧还让我进一步怀疑自己年近半百却远未步入小康与这一不良嗜好大有关系。
前不久,供职于北京某出版社的弟子李燕快递来一大箱出版物,(再次证明我嗜书,嘻嘻!)感激之余,我欣喜地发现,内中《花看半开,酒饮微醺》乃梁实秋散文集,所选篇目与当年《雅舍小品》多有交叉。一口气读完,再次全身心感受梁先生超越时空的文化意识与文人情怀,回首往事,感慨良多,作此文以记之。
█《射雕英雄传》
读村学那些年,语文和数学两本书一统天下,课外书简直是天方夜谭,我们的花布书包和肚子一样干瘪。好在三狗的太爷据说上过晚清的私塾,三狗的大哥正在县城读高中,三狗偶尔会带一两本小人书,封皮上那些骑大马扛大刀,帽盔上晃悠着红色绒球的古代将军,曾一度鬼魅一般迷惑过我。尽管我自以为是三狗的死党,但那家伙在小人书方面对我极尽吝啬,我只从他手里看过一本《井陉之战》,文字少之又少,只能通过其中打打杀杀的图画构建起一场惊心动魄的长途奔袭战,从此对课外书的强烈渴望时时折磨着一个嗜爱文字的少年,如同我此后经历过的一场旷日持久的单相思。
五年级时终于读到我人生中第一部课外书,忽一日本来尚武的三狗变得高深莫测起来,课外活动时他口中念念有词,什么亢(三狗念作“坑”)龙有悔、飞龙在天、神龙摆尾啥的,一边打出各种招式,将我们打得鸟兽散后仍不尽兴,就对着白杨树或土埂塄大吼大叫乱打一气。三狗的失常一度给我们制造了巨大的悬念,后来我经过缜密侦察,发现三狗每天晚上挑灯夜读《射雕英雄传》,次日借我们的身板大练“降龙十八掌”。于是从来不会谄媚的我主动靠近三狗,他做啥活我便做啥活,跟前跟后,如影随形,我曾用一下午帮忙给他家的牛铡草,并一口气将堆积如山的草料用背篼背到窑里,三狗父亲拍着我脑袋说这娃被冤枉死了,谁说这娃是出了名的懒三(我排行老三)?我看我家三狗才是个懒三,还是只懒狗呢!
从三狗处勉强借到《射雕英雄传》是我平淡无奇的人生中值得大书特书的一件盛事。我读“射雕”与三狗完全不同,我更多关注文字本身,对三狗像欧阳锋一样练功走火入魔的做法不屑一顾,不过渐入佳境时,我也出现过类似三狗和欧阳锋的怪异行为,冬天去遥远的泉边饮牛,一边回味书中的精彩瞬间,一边不由自主在路边的雪地上用牛鞭把儿写下诸如江南七怪、黄河四鬼、比武招亲、华山论剑、九阴白骨爪、“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等字样。那个寒假我在雪地上神符一般的涂画引起了轰动效应,我清楚地记得某次酒酣时三狗父亲对我父亲说你家老三怕是念书念瓜了呢,要不要找个阴阳先生算算?不巧我正好进屋去添茶倒水,我的出现让本来面露难色的父亲更加手足无措。
其实村学时的课外阅读就是打打牙祭,像极了每年除夕那碗令人垂涎三尺的臊子面,尽管如此,我依然执着地寻觅着所有可能的阅读机会。在以后的求学历程中,我时刻提醒自己热爱文字,因为文字的圣殿高过天堂,更热爱生活,因为生活的诗意更胜过文字本身。在一个似乎不需要抒情与怀旧的时代或抒情或怀旧,我以为文字是绝好的方式。借助文字,我可以守候一片纯净的精神领空,守望一方坚实的心灵厚土,在一定程度上远离消极,拒绝堕落,诗意栖居。
只可惜,如今拥有了大把闲暇和各类书籍的我,打开书本却成了难上加难的事。和绝大多数现代人毫无二致,我与文字接轨主要是指尖阅读,我更醉心于低头玩微信或QQ,时而对着手机高谈阔论,时而突然傻乐一番,冰凉炫目的电子屏幕折射着我冷若冰霜、世俗而麻木的脸庞,当年“射雕”里散发出来的那股浓郁的油墨香味早已随着村学的销声匿迹渐行渐远!
悲夫!
作者简介
李维斌,甘肃陇西人,供职于陇西县教育系统,中学高级教师。热爱写作,有散文、诗歌、小说等见诸报刊与网络媒体。
题 签:魏新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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