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吃多滋味,多吃坏肚皮
关于喝酒,我还是有点话语权的。总结自己大半生喝酒史,概括而言是六个字:爱喝,会喝,敢喝。突出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酒龄比工龄长。我的酒龄比工龄长出整整五年。今年我的工龄是31年,那么我的酒龄就有36年了。这是从我读高中开始计算的。我成为高中生时,已经分田到户了,每年暑假的“双抢”,父母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慰劳我,无非就是让我喝老酒,一餐一碗,一碗半斤,一天两碗。于是,身体的疲惫被黄酒稀释,而酒量则在晕乎乎里成长。一餐半斤的酒量,并非与生俱来,其实是从小历练的结果。那时候,年边脚跟,家里总要酿一缸米酒过年,酒缸总是放在矱灶角落。这只酒缸,就是我后来成长为酒鬼的摇篮。烧饭之时,或游戏之余,一遇口干舌燥,便经常去拨开稻草,偷掀酒缸,一碗碗舀酒缸里滋滋作响的米酒。那是一件十分畅快淋漓的事,一碗米酒咕咚咕咚灌进肚皮,把自己喝个透心凉,嘴里还喷出香香甜甜的气味。将米酒当冷水喝,这是我喝酒事业上无意识的勤学苦练,神不知鬼不觉中,我的酒量就这样练成了。啥叫环境造就人?家里没有酒缸,怎么培养得出酒鬼!家长不放任自流,怎么培养得出酒风!所以,如果将我年少时偷喝米酒的经历也算进去,我的酒龄其实跟我年纪差不了多少。想起那句名言,那句“宝剑锋自磨砺出”,用在我的喝酒事业上倒是挺合身的。
酒风比酒量好。我这样说并非表明我的酒量不行,事实上我的酒量是上得了场面的,否则就对不起童年偷喝米酒的那只酒缸了。我曾经非常配合他人,在自己身上搞过多次破坏性试验,虽然喝得断片的次数也不少,但现在还有不少事迹残留在记忆里。譬如:有一年正月去做客,我经不住劝,竟一连喝了五斤陈年黄酒,当晚没吐,次日没吐,无非第二天不吃不喝,跟死差了一口气,一个星期后才慢慢复苏过来。有一年去新疆那拉提,那里是伊犁特曲原产地,维吾尔族同行又好客又豪爽,我又经不住劝,被灌了一斤四两伊犁特曲,结果情醉那拉提,跟喝五斤黄酒是一样的下场。我的酒风是:喝醉就喝醉,喝死也不吐。我把他人的盛情装进了胸膛,怎么可以轻易吐出来呢。更何况,酒是粮食的精华,怎么可以浪费粮食呢,浪费粮食要遭雷劈。我在政坛文坛寂寂无名,但我在酒坛却是掌声四起。如果喝酒也讲段位,我应该在业余九段。九段的我但凡出场,却是低调内敛的,我坚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倘有人不知天高地厚,非要冲着我来,那就只好陪着他喝成胃穿孔了。这个喝酒的脾气,后来被我总结成一条处世哲学:我不会作弄人,但作弄我的人,肯定没好下场!
如此喝酒,已然成为追忆。因为我终于在美酒面前败下阵来。其实十年前就应该投降了。因为身体早已发出严重抗议,那是体检表上一个个蹭蹭上升的箭头。但我岂肯屈服于那些纸上的箭头。在“酒品就是人品,酒量就是度量,酒风就是作风”的支配下,我舍生取酒,我大义拼酒,一端起酒杯,我就粪土当年万户侯。那时候每次体检结束,医院必定打来电话,让我再去复查,他们不是怀疑机器出问题,而是惊叹于我的转氨酶指标。三个转氨酶指标,做加法也不会超出130,而我的转氨酶相加竟高达700多。这是什么概念?好比我只有挑130斤的力气,结果却拼出老命挑了700斤。问题是,我如此负重奋进了整整十年。这跟我父亲差不多,他是蛮干,我是蛮喝。
我终于发现自己成了一颗杨梅,一颗在酒里浸泡了36年的杨梅。我的健康全部被酒精吸收,所有的酒毒都沉淀在身体内部。于是我血压高了,于是我血脂高了,于是我血糖高了,于是我每天起床就得吃药了。三十多年对酒当歌,我唱出来的其实是这样的声音:“男人苦,男人累,男人一生很疲惫,抽抽烟,买买醉,自舔伤口不流泪,只有自己能体会。”我虽然吹牛爱喝、会喝、敢喝,但我终究够不上“能喝”的标准。能喝的才堪称酒仙!喝一辈子酒而指标正常,这是第一个能;一天两顿连续作战而不醉,这是第二个能;活到老喝到老且酒量不减,这是第三个能。我虽创下了业余九段的成绩,但充其量是个酒鬼,因为我与鬼仅有一步之遥。我的喝酒生涯无论多么精彩,结局最终逃不出老祖宗说过的那句俗语——“少吃多滋味,多吃坏肚皮”。我把自己给喝坏了。
这段时间接连听到因喝酒而过早去马克思那里报到的噩耗。某某,从查出肝癌到去世,只间隔短短40天,他活着时慷慨激昂,从来不肯被酒打败,而在癌症面前却是那样不堪一击。某某,查出肝癌就是晚期,医生判决回家歇着,最多还能活半年,结果他活了两年多,终于还是被上帝收走了,我不知道他在苟延的那两年里是如何检讨喝酒的。某某,生前喝酒抽烟写文,还附带四处借钱不还的毛病,结果也被癌症收拾了,我不知道他生前有没有留下忏悔。事实证明,一个男人,斗酒易胜,而斗癌必败。我还细心观察村里的父母辈,譬如某某的娘,平时不喝酒,身体啥病没有;某某的娘,平时乱喝酒,留下中风后遗症;我娘也喝出了三高,但我的指标竟不如她。
我这次断酒,是缘于一个指标。这个指标叫“小三阳”,以前没有的,就是因为在酒场上老是“拎壶冲”,结果查出“乙肝表面抗体阳性”,我成为乙肝病毒携带者。观测“小三阳”有个指标,叫“乙肝DNA”,超过标准就表明乙肝病毒在活动期,就需要终生服用抗病毒的药,且容易滑向肝癌肝硬化。我之所以对这个指标如此关注,是因为早先曾被吓过一次。那是我在大唐工作期间,一次,卫生院院长沈江陪我去人民医院取体检报告,医生听到我的名字,悄悄跟沈院长说:“事情有点麻烦,得再送血去杭州化验,查查病毒有没有活动。”我从此知道小三阳不可怕,可怕的是乙肝病毒活动。最近我又受惊吓了,医生说我的乙肝DNA有些偏高,再不戒酒就要吃药。那么,到底是喝酒吃药?还是不喝酒不吃药?
我决定断酒。医生的警告固然是个由头,实际也是听从内心的召唤。我的身体告诉我,他已经“伤酒”了。因伤酒而伤睡眠,因饮酒而伤眼睛,因饮酒而伤神经,因饮酒而伤脏器,这些事的确都在悄然发生。那就当机立断,先定个以100天为期的断酒目标,看看断酒后有什么变化。
以前我一直不肯戒酒,是因为男人如果不喝酒,谁还和自己做朋友?那时候不是戒不了酒,是戒不了朋友。而到了现在这个年纪,重要的人越来越少,但留下来的人越来越重要。生活状态变了,人的心态变了,对酒自然也重新认识了。所以,当人家怀疑我断酒能否坚持时,我心里倒泰然着,我知道自己并不想念它,我坚信我能拒绝它的勾引。现在最麻烦的,无非是拒绝酒会,无非是解释滴酒不沾的原因,以及酒宴上如稻草人一样的寂寞。今天是断酒第34天,我的血压趋向正常,我的体重在下降,我的睡眠在改善,我的眼睛不再干涩疲劳。养生之道讲究“管住嘴,迈开腿”,我的实践告诉我,不把嘴巴管住,两腿迈得再勤也是白搭。
余生多闲暇,还有三件事值得去做:
一是瘦身。千金难买老来瘦。三餐管住嘴,天天迈开腿,去掉身上腐朽的赘肉。每天走走,经常跑跑。若有必要,把香烟也戒掉,极力配合断酒,决心战胜三高。
二是吃茶。人生似水岂无涯,浮云吹作雪,世味煮成茶。多饮茶汤增肚量,少与傻逼论短长。找一把老茶壶,约个老时间,几个老朋友,聊他老半天。
三是活着。江湖越来越乱,心中十分厌倦,不听不说不看。遇见愁事,睡他一觉,碰上烂人,哈哈一笑。世间就是这样,心中无喜无悲,每餐米饭一碗,每天小酒二两(如果还能喝),任他雨打风吹。如此活着,还想咋样。“老酒天天醉,皇帝万万岁”,那其实是皇帝的事,跟我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