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一口月饼,我看见了馋涎欲滴的童年

中秋节不说说月饼,似乎有点过意不去。问题是,我已跻身“糖兄弟”行列,因为血糖偏高,现在对月饼的态度是“横眼若睹”“看勿入眼”。再加上前些年它还一度泛滥成灾,严重抹黑了它的美好形象。当时有句调侃——“十五的月饼,十六的烧饼”,说的就是月饼的过剩,中秋节一过,卖不掉的月饼只能做成烧饼,否则就是粮食的糟塌、经营的亏损。
在我心目中,月饼不再是食品,它已经变成一个文化符号了。这个符号里,还残留着淡淡的、浅浅的,一种叫童年的味道。
我们的童年都差不多!差不多的意思,就是我们小时候难得吃到月饼。村里人把月饼叫作“肉饼”,其实里面哪有什么肉,都是方言给害的。月,被我们读成“肉”,于是“月亮”就成了“肉亮”,“八月半”就成了“八肉半”,“月亮婆婆”也变成了“肉亮婆婆”。月饼与猪肉,在我们孩子的眼里,的确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味道,因为可望而不可及啊。
那时候有一种饼,名叫“广东饼”。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广式月饼”的简称。反正老百姓过日子是节约惯了,他们习惯于叫孩子阿狗阿猫,他们重视“七月半”而轻视“八月半”,所以,月饼是轻易进不了寻常百姓家的。
我所知道,且记忆深刻的,是村子的代销店里在卖月饼。代销店柜台里的月饼,像喷了香水的法国女郎,把香气撒播得老远。那香气像一根系了鱼钩的绳子,猛地向我抛掷过来,我的鼻子无可奈何地上钩了。鼻子上钩后,口水咕嘟咕嘟吵闹不停。最可怜的是肚里的蛔虫,它们真正体验到了什么叫“画饼充饥”。
“看得见,吃不着”,这通常是我们童年时眼红美食的结果。想吃月饼?没那么容易,必须用粮票和钱购买。问题是我哪来的粮票,哪来的钱。
因为小时候艳遇月饼的机会太少,所以我现在手拙,无法刻画吃月饼的细节。不过,月饼的相貌倒是记得。突出的印象,月饼肚皮上粘着一张纸,油光光的,纸上有红颜色的字,模糊不清的字。之所以记得这张纸,是因为我用舌头细心地舔过。舔过后,舍不得扔掉,将它放在掌心,正好可以用来兜接——咬月饼时掉下来的片片碎屑。
吃好东西,我们是蛮“做人家”的。“做人家”的意思,就是省着点吃,慢悠悠地吃,一点点一丝丝地细嚼慢咽,仔细品尝它的味道,把眉毛把皱纹把神经把汗毛全部发动起来,把幸福和快乐像牛皮筋一样拉长再拉长。譬如吃月饼,那是童年时代天大的事,那必定是一小段“漫长的岁月”。那种冗长,是现在的孩子们拖沓不出来的。
现在终于明白,其实真正的过日子、做人家,说穿了就是我们童年时吃月饼的味道,概括起来是两句话:一是“穷开心”,一是“简单即幸福”。
那时候还没有分田到户,生产队员都是懒洋洋的,零零落落出门,成群结队在树荫下“打顿”(休息)。“打顿”时还喜欢弄点节目——打赌,而赌资可能就是月饼。一个人说他可以挑起五百斤重的谷担,众人不信,于是一赌见分晓。事先说好——要是我挑起五百斤,算我羸,你们出钱买一筒月饼给我;要是我挑不起五百斤,算我输,我买月饼给你们吃——一言为定!赖赖是狗!也有专赌吃月饼的,有人想月饼想疯了,说自己一顿能吃五筒(50个),于是有人不服,于是开始“赌食”。那时候,农村里时不时有“顿食”“伤食”的事故发生。
能每年中秋如期吃上月饼,是我参加工作以后的事。每到中秋,单位都会发一盒月饼,我把它拎回家,与家人一起分享。但这样的其乐融融其实好景不长,因为日子富裕了,嘴巴也喜新厌旧,后来再拎月饼回家,再也激不起家人的兴奋情绪。大概十年前吧,我老娘会在中秋节前念叨月饼。后来跟我们在城里生活的那几年,一说起月饼,她一脸漠然。有一年,我给她一盒上档次的月饼,她竟然斩钉截铁地说:“不要吃月饼。”我还以为她是客套,但事实证明,月饼的情趣和意义,已经被富裕淹没,越来越模糊不清。
现在的孩子听到这些,大概像听神话吧。譬如我女儿,她哪里知道月饼的前世今生。她从小就不喜欢吃月饼,当我拎着月饼回家,征求她要不要吃,她不看我的面子,而是看包装的面子,包装漂亮新奇,她说要吃。但打开来,才咬一口,就丢在桌上。一盒月饼,小孩不吃,大人不吃,老人不吃。一盒月饼在家里放了两天,放了五天,放了十天,放了二十天……最后,丢进了垃圾箱。
在月饼泛滥的年代里,我尝过最好的味道,是一盒产自杭州灵隐禅寺的月饼。是一位朋友送我的。朋友说:“化了很大的力气才搞到,是灵隐寺和尚做的。”我问:“很贵吧?”他说:“贵倒不贵,但味道不一样的。”要不是冲着“和尚”这个卖点,我决不会对它另眼相待。我把外包装打开,再把内包装打开,然后,我看见了童年时代的那种月饼,上面贴着一张油油的纸;咬一口月饼,当一片片碎屑扑簌簌往下掉的时候,我闻到了久违的月饼的香味,甚至我还看见了自己馋涎欲滴的童年。
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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