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马路的老腔老调

每一座城市都有一条几乎是和城市同龄的道路,结晶出最老的资格。

比如淮北的淮海路,城市大样还未成型,它就已经在那里候着了。

早前宽阔,一眼望过去,一路的法国梧桐遮天蔽日,人行道与绿化带隔离出的慢车道几可跑马。

我居住的这个城市里的人,都尊它为“一马路”。它当之无愧。

我的故乡蚌埠的“大马路”别称几乎就是它的大名,和二马路遥相呼应。

它虽然也叫淮河路,而且延伸到天桥以东,但“大马路”的称谓、区间却是约定俗成的。我们从不把天桥以东的路段看作是大马路的一部分,西头它也只接续到通往二号码头的那个分叉口。

我对故乡的现存所有记忆,大都在大马路上。

以百货大楼为圆心,这里是我们小时玩耍的天堂。

官兵捉强盗的游戏起点一定是在邮电大楼跟前,它的门厅面前有个开阔地,一声令下,扮作强盗的小娃一哄而散。

手工业大楼的商店似乎往下沉陷,窄逼而昏暗,躲在里面最隐秘;想要在百货大楼里跑来跑去很难,会被店员驱赶;蚌埠饭店的大堂就那么一丁点空,我们从来不去。

或者跑得更远些一些,到新华书店,它的二楼到三楼的楼梯拐弯处适合藏身。

现在回头看,坐落在大马路四排楼正中的那个高悬的交警亭真像是个怪物。那个年代没有电子眼只靠人眼,红绿灯大约也是人工控制的吧。

警察叔叔要从支架爬上去,有事就透过挑起的窗户,向外拿着喇叭喊。

想起许多当年的景象,大马路就像是我们那个时代的地图册。

邮电大楼东侧是个报纸栏,会有很多人挤着看。人们获知国家大事的通道只有有线大喇叭、小广播,或者这个途径。

有一次我看到我的化学老师站立在报栏那里,脚下生根似的久久不离开。

他走后我过去很好奇他那么专注的在看什么,原来是《安徽日报》文艺副刊登出一首诗,作者就是他。

我以后见到这位老师仿佛就带了滤镜,能看到他的诗人气象,额前头发不时的撩起,笑起来能把笑容送出很远的地方。

百货大楼西门跟前经常会搭起舞台,各单位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会在这里把锣鼓敲出地动山摇。偶尔会有批斗会,那些头戴高帽子、脖子上挂着大牌子的各类人物在这里示众,遭受凌辱;围观的人都很入戏,表情和情绪随台上主持人而涌动。

撤去台子,能看见后面的张贴墙,电影海报专栏,手写的四尺的彩纸海报,报告着人民电影院、东方红剧场、蚌埠戏院、红卫兵电影院、光明电影院、二七文化宫、郊区礼堂等几乎所有影剧场的影片放映信息。

大马路的市井气息浓重。

蚌埠街的“萝卜当成水果卖”老四大怪之一在大马路上司空见惯,很多卖水萝卜的架子车横在街边,萝卜还带着鲜秧,水灵灵的讨人喜欢。

“萝卜当作水果卖”的怪状自我认定,确实有蚌埠人自嘲穷酸的意思。

蚌埠地区不是水果之乡,外地进来的一斤苹果,是好几斤萝卜的价钱,老百姓难以消受起;市郊涂山果园场里的苹果,又瘦又小,既不润口,也不实惠,吃起来酸得倒牙。

青皮红瓤的水萝卜就此得了恩宠,看电影、看球、看演出,或在家待客,它就是人们离不开的水果。

现在已经记不得满街满户里的青萝卜,是否带来了满城市的怪味道了,在那个靠吃杂粮就着缺油少肉的大白菜、咸萝卜干、臭豆腐卤果腹的年代,细微而精致的文明习惯,离我们似乎也太遥远了。

大马路也是搬运工人的耍酷操场。

四十年前大马路充斥着数量众多在路上横冲直撞的“噔噔噔”。

它是车,又不算车。

淘汰下来的各种旧得不能再旧了的废弃机动车辆,拼凑个发动机,裸露在外,再加个横杠似的把手;几块黑茬茬的硬实板子钉个车厢,三个橡胶很大的轮胎,这就是坐落在二号码头的庞大的蚌埠搬运公司的土制机动三轮车了。

别瞧它开过去冒着一溜粗粗的黑烟,声音吓人得大,咋看咋怪模怪样的,它可是蚌埠搬运工人近百年来扔掉了让他们如同牛马一般肩拉手推的架子车,头一次解放了自己腿脚的真正意义上的产业革命。

那车烧柴油,马力大;五大三粗的搬运壮小伙儿,又不懂太多的交通规矩,但谁看了他们凸出肌肉的结实的胳膊腿,都得让他们三分。

那些冒着浓烟的愣头愣脑的黑家伙,跑着跑着,常常会一个轮胎突然脱落,斜歪在路边。车不翻,人也毫发无伤,路人看得惊心动魄。

只要那车“噔噔噔”声响很大的在路上跑,满街的大车小车老远都会给它让道。蚌埠人戏言此等情景为蚌埠街的第三怪——“‘噔噔噔’比汽车跑得快。

蚌埠的“路”比“街”大。

路像是主干,街则是旁逸斜出的虬枝,更小的毛细管状的就叫“巷”。

对我们来说,五十年前的蚌埠最著名的就三条马路:大马路、二马路、胜利路;虽有三马路、国强路等,但排不上座次。

我要经大马路最热闹的中段,到位置在24小时门店边的淮河路二小去上学;或去更远的胜利路路口的蚌埠二中读书,路边的景致闭着眼都能一一道来。

大马路上拐带了许多街,大的有中山街、太平街、青年街,数华盛街要小而短些。篾匠街最小,塞在手工业大楼的东沿,篾子制作的篮子、筐等等,摊子会铺到行人道上。

很奇怪“向阳路”那么短小的身段,为何能在蚌埠被称为“路”;联结大马路、二马路的南北横道都被降格到“街”的等次,唯独它充了大头。

这大概是蚌埠人大大咧咧、不甚严谨的例证之一。

蚌埠有个别称叫“蚌埠街”,比什么“珠城”之类的更响亮。我感觉这称呼非常形象的展示了这座城市的市井气息。

马路是人流车流的地方,只有街才是可以慢腾腾、闲悠悠走着的,而且满街处处可见叫卖的小吃,脚下踏着石板条,左右邻舍热乎乎的相互问候着。

由街入了巷,便是回到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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