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英艰难学画的一生

仇英 修竹仕女图

身微成大器

仇英是漆工出身,与沈周、文徵明、唐寅同是吴门画派的领袖人物,但历来他的名声远不能与前面三位可比。这并非因为他年纪最小,为后起之秀,更非因他的画艺比人低了一着。论画艺,仇英可与前三人平分秋色。论天才,仇英无所不能,无所不精,他是多方面擅长的全能画家,既是人物画的代表画家,也是历史风俗画的高手。尽管如此,他所遭受的不平等待遇岂止是声名矮小,查遍所有画史、方志和相关古籍,关于仇英的记载简单到几乎可有可无的地步,甚至连他的出生年月也没记上,至今仍不能依据史料考证出他正确的生卒时间。原因全在于因为他“所出微”。

仇英《弹箜篌美人图》

当我深入一步,走近吴门画派,领略其万千气象时,便可知由于仇英“所出微”,是被大多数人瞧不起的。他的画上,可以被人任意题识,但至今也没有发现他在其他人画上题识的(他文化浅,但几句话的跋语是可以做的)。他可以被人邀请屡屡作画,但从不见他邀请别人做点什么。文人间置酒高会、诗词往回的事,更没有他的份了。苏州园林沧浪亭内有“五百名贤祠”,祠内刻有明、清两代五百多位名人贤士的肖像,名望与成就比仇英差多的人也刻上去了,唯独没有仇英。由此可以想见,在严重的封建门阀主义的统治下,仇英学画是何等艰难,要想卓越,要想超越,更是难上加难!

仇英 《莲溪渔隐图》

在苏州,仇英一边当漆工维持生计,一边苦习绘画。后有幸师承周臣,绘画有长足之进。正直、善良,比仇英长二十余岁的文徵明慧眼识人,见仇英是块好材料,便极力提携。先是邀他合作《湘夫人图》,没有成功。仇英毫不气馁,更是拼命临习。正德十五年(1520),仇英与文徵明合作《摹李公麟莲社图》,山水为文徵明画,人物出于仇英之笔。嘉靖十年(1531),文徵明与仇英又以书画合璧的形式创作了《孝经图》。之后,文徵明的儿子、门徒纷纷跟上,主动牵手于仇英。或有合作,或作题识,或引朋辈,还直接为他介绍买家。嘉靖五年(1526),高足王宠与仇英合作《两湘图册》。嘉靖癸卯(1543),门徒陆治与仇英合作了《寒林钟馗图》。王宠在仇英的《苏若兰回文图》上作如此评价:“仇实父工于绘事笔不妄下。树石师刘松年,人物师吴道子,宫室师郭忠恕,山水师李思训。其于唐宋名家无不模仿。其妙以一人而兼众长,故才幅半缣皆视为拱璧。”

仇英《孝经图》

数十年间,文氏父子及门生对仇英绘画的题跋欣赏不计其数,广泛流传于社会,仇英画名自此崛起为生活所迫,仇英除绘仕女图外,也画春宫图。明中期社会风气为春画盛行推波助澜,仇英时常受艺术订件人委托,绘制春画也是很自然的事。由于历代收藏家的隐晦,著录寥寥无几,仅见高士其《江村书画录》,记有“仇十洲春宫秘戏一卷”,另佚名者《十百斋书画录》卯集《十美图卷》称“略带春意”。在北京的故宫藏品中,保存有一套出自仇英之手的24幅绢画,虽然它们本身并没有描绘性行为,但有很浓的暗示性。

仇英《孝经图》

仇英以春画在民间留下盛名,在客观上也扩大了他的社会影响。

为维持生计,仇英学画时,自然从漆匠为业,后转绘画为业时,仍不放弃旧业。范君博《吴门园墅文献》记阊门外上津桥徐氏紫芝园,写道:“园初筑时,文太史为之布画,仇实父为之藻绩,一泉一石,一榱一题,无不秀绝精丽,雕墙绣户,文石青铺,绿金翠缕,穷极工巧。”此园初创于嘉靖二十五年(1546),那时仇英画名已盛,然仍为之藻绩,不弃本业也。

直至艺术订件人屡屡邀仇英客居作画,他的生活才有所改善,趋于稳定。那是他中年之后的事了。从那时起直至离开人世,仇英先后客居众多富家、收藏家家中。在他们家中,仇英如饥似渴地临摹大量古画,创作了许多巨幅大作。仇英受到邀请有据可查的,有嘉兴大收藏家项元汴、昆山收藏家周凤来、苏州富豪陈官。在项元汴家,仇英前后居住十余年,为项家绘制了上百幅作品。如《桃林草堂图》《腊梅水仙图》《临宋元六景册》。《松溪横笛图》《蕉阴结夏图》《桐阴清话图》等都是在项家完成的。

仇英《临宋元六景册》

在昆山周凤来家,周氏为庆母80寿诞,提前请仇英绘制《子虚上林图》作为礼品。接任务后,仇英重读西汉司马相如的《子虚上林赋》,又根据寿诞的需要,认真设计画面与构图,竟花费了数年时间,画就了长达1500厘米的巨幅《子虚上林图》。画面上描绘各种人物、鸟兽、山林、楼阁、军队、旗辇,场面浩繁,气势宏大,极尽喜气洋洋,歌之颂之的情景。画成后,文徵明又在图上用小楷书写了司马相如的《子虚上林赋》,真可谓赋、书、画三者并美,堪称三绝。周凤来获此图如获至宝,心中大喜。在这期间,仇英还创作了巨幅《摹清明上河图》《汉宫春晓图》《采莲图》卷、《莲溪渔隐图》等。

仇英《子虚上林图》局部

并不是所有的艺术订件人都有苛求,仇英在晚年结识的苏州富家陈官就以朋友相交,并不对仇英以作画相催促,而是一任仇英兴来而画。在优裕而宽松的环境中,仇英创作了许多精妙之作。其中《职贡图》卷,便是仇英运思精密的巨作。《职贡图》卷长580厘米,该图描绘来自各方面的11支队伍,各自抬着最珍贵的礼品奔赴京都。画艺上突出工笔青绿重设色。彭年在图上有题识云:“其心匠之妙,精妙丽密,备极意志。虽人殊国异,而考按图志,略无违谬,能事直出古人之上。”这实在是仇英一幅呕心沥血的铭心之作。图上还有文徵明同年九月的题识。同年十二月彭年又题识,云“而今不可复得”,透露了仇英已过世的信息,该图实为仇英一生收官之作。

仇英还为徐宗成作《南溪图》卷,为溪隐作《松溪论画图》轴,为景溪作《松崖卧琴图扇页》,为小洛作《松泉煮茗扇页》,为玉田作《玉田图》,为东林作《东林图卷》,为近莲作《前赤壁图》卷,为东原作《剑阁图》轴,为怀梅作《沧浪渔笛图》等。

仇英后半生的客居和代笔生涯,使他的艺术表现和技巧手段趋于多姿多彩,老到成熟。工笔、意笔、青绿、浅绿、水墨、白描各种技法无所不为,并能依据主题、意境及意趣的需要,随心应手,笔随意生,游刃自如,终于成为当时不可多得的大画家。

仇英《蜡梅水仙图》

天才写辉煌

平庸至多只能被历史复制,创造才能书写历史。仇英是不朽的创造者,他在青绿山水画方面的艺术成就远远超过赵、文两家。连门户偏见极深的董其昌在《画眼》里也说:“李昭道一派(指青绿山水)为赵伯驹、伯啸,极精工之极又有士气。后人仿之者,得其工不能得其雅,若元之丁野夫、钱舜举是已。盖五百年而仇实父,在若文太史极相推服,太史于此一家画,不能不逊仇氏。”仇英善于综合和融会前代各家之长,既保持青绿山水工整精绝的古典传统,又能自觉融入时代性极强的文雅清新的趣味,即文人画的神韵,从而形成工而不板,娇而不甜的新风范。

仇英的青绿山水画境界宏大繁复,主体突出,物象精细入微,整体脉络清晰,色彩浓重艳丽,又不失凌雅韵味。今藏天津艺术博物馆的《桃源仙境图》,便是代表之作。此画描写一个远离尘世的隐居环境,三个白衣人列坐山洞,一人操琴,一人聆听,一个陶醉其中。画家通过栩栩如生的人物神态,用浮动的白云、潺潺的流溪、林间的飞鸟来映衬,使琴声与泉声、风声、鸟鸣声交融一起,成功地把听觉的音乐语言变成了可视的艺术形象。

在人物画方面,仇英也取得了很高成就。他不仅能画各种题材的人物,在艺术上力求正确、生动与形象,画意超逸,结构严谨,神态生动。他的人物画影响几乎制约明、清两代。正如陈师曾在《中国绘画史》中所说:“属仇流派者程环、仇完、周行山、朱立、沈完、尤求、段御及仇英之女杜陵内史等,后崇祯之间北平有崔子忠,诸暨有陈洪绶,当时称南陈北崔,盖仇之后,人物画之大家也。”陈道复也在仇英《弹箜篌美人图》上评点云:“吴门仇实父笔精妙持甚。可谓前无古人矣。”

今藏于上海博物馆的《秋原猎骑图》,是仇英生平最杰出、最特殊的人物画作品。我曾写专文评论过此画。在这幅画中,仇英以纯单线勾成物形,薄施淡彩而成,保持强烈鲜明的色彩对比,把整个形体首先统一于一个主要色调之中,然后加上有冷暖明暗对比感的色彩,又以色调相同而色度不同的衬托加以分别。这些巧妙的手法,表现了造型艺术上的创造力和丰富想象。就是到了近现代,许多大画家仍以仇英作为楷模而悉心学习。徐悲鸿先生所画之马,就是在反复研究仇英画马技巧基础之上加以发展,形成自己独特风格的。

仇英《秋园猎奇图》

刘海粟先生的油画是以国画作基础的,他将仇英的人物画经验化作养分来丰富自己。他在具体剖析仇英的《秋原猎骑图》时说:“这画虽在传统的形成,即所谓‘单线平涂’限制下,其造型却发挥了最大限度的表现性和反映现实性。例如六匹马的眼睛、嘴唇和鼻子的线形,都经过有效的夸大和移动位置。至于足部动作和腹背线形,都是依据对象的特征加以适当的夸张刻画而成的。这样处理,为的是给观者产生深刻、生动、明快、清朗的印象。这样处理,使各个人物的构成、神态生动,即以每个人物的眼睛的几条单纯生动的黑线,就非常符合我们对于一个现实人物面庞的想象,更使眼睛在头部占了一个最引人注目的地位,并且表现了动人的神态。”刘海粟精细的分析,对我们读懂仇英是很有帮助的。

据考仇英生有二女一子,有一女姓名失记,嫁于尤求,尤氏善画。另一女仇氏号杜陵内史,精绘画。父子画家世不少见,父女兼画者却百不一见。孙仇聋子亦善画。

令人欣喜的是,事过四百多年后的今天,在2007年中国嘉德秋拍会上,一幅流失于民间的仇英《赤壁图》,竟拍出了7952万元(人民币)的天价,创造了当时中国各类型书画作品拍卖成交价的世界纪录。这是中国文化的骄傲,自然也是苏州文化的骄傲。这也说明,真正有价值的艺术品,是经得起时间的考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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