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绍昆】从桂枝汤引发的临床思考(下)
【娄绍昆】从桂枝汤引发的临床思考(下)
五、太阳中风桂枝汤证有可能出现“无汗”吗
一般情况下,太阳病桂枝汤证“有汗”,然而临床也有桂枝汤证无汗的患者。从《伤寒论》第12条条文中就可以寻找到这样的答案。
第12条:“太阳中风,阳浮而阴弱,(旁注)阳浮者,热自发;阴弱者,汗自出。啬啬恶寒,淅淅恶风,翕翕发热,鼻鸣干呕者,桂枝汤主之。”
康平本有“脉”字,成无己本、宋本与玉函本在“阳浮”之上无“脉”字。“阳浮者,热自发;阴弱者,汗自出”12字,康平本作为旁注,朱肱的《活人书》也认为这12字为注文,是误入本条文的。
第12条条文中如果删去了“阳浮者,热自发;阴弱者,汗自出”这12字,太阳中风桂枝汤证中就没有了“汗出”的症状。再通过对桂枝汤方后注的细细品读,就不难得出这一条文是论叙太阳表证无汗的桂枝汤证。
桂枝汤方后注:“右五味,㕮咀,以水七升,微火煮取三升,去滓,适寒温,服一升。服已须臾,啜热稀粥一升余,以助药力。温覆令一时许,遍身漐漐微似有汗者益佳,不可令如水流漓,病必不除。若一服汗出病差,停后服,不必尽剂;若不汗,复服,依前法;又不汗,后服小促其间,半日许令三服尽。若病重者,一日一夜服,周时观之。服一剂尽,病证犹在者,复作服;若汗不出,乃服至二三剂。禁生冷、黏滑、肉面、五辛、酒酪、臭恶等物。”
我以前读《伤寒论》的时候,的确对方后注不注意,都是草草带过。后来在龙泉仲万春先生的指点下,才慢慢读懂了桂枝汤后面的方后注,注意到了其中的“若不汗,更服依前法。又不汗,后服小促其间”。只有患者是“无汗”症状,上叙的文字才有意义。假如患者原来就有“汗出”的症状,这些文字就成为无中生有的梦话了。
现行宋本《伤寒论》第12条桂枝汤证中存在如此明显的逻辑上、医理上的矛盾与破绽,却一直没有被发现。历代医家被条文所困囿,只能以注解经,不能越雷池一步。康平本《伤寒论》的发现,为正确理解仲景原意提供了强有力的证据。
那么,在《伤寒论》的条文中,有否正面提出桂枝汤证有“无汗”的症状?的确可以在书中找到有关资料。《伤寒论》第28条:“服桂枝汤或下之,仍头项强痛,翕翕发热,无汗,心下满,微痛,小便不利者,桂枝去桂加茯苓白术汤主之。”条文中一个“仍”字,就已经正面反映了桂枝汤证有“无汗”的症状。
《伤寒论》桂枝汤证除了有“汗出”一症之外,还存在“无汗”症。正因为“无汗”症的存在,就容易与麻黄汤证相混淆,需要在脉象上进行鉴别,所以第12条的“脉阳浮而阴弱”就有可能是由此而提出。仲景的这一层意思在条文上也有记载,即“桂枝本为解肌,若脉浮紧,发热汗不出者,不可与之”。这可以作如下解读:太阳病,发热汗不出,可以用桂枝汤解肌发汗;如果脉象出现浮紧,不可以使用。这条条文虽然是一条准原文,但它却能准确地表达出仲景的医学思想。
我在《中医人生》中已经提到过这个问题:“如果哪条条文中几个重要主症完备,症状叙说清楚,并且和其他方证没有混淆的地方的话,仲景就会把脉象省略掉。这种省略不仅仅是笔法上的省略,而是在临床上出现这类主症齐备、症状叙说清楚的方证时,可以不需要再考虑脉象如何如何。所以仲景在第13条的条文中才没有讲到脉象。”后来知道,以上的发现是出自大冢敬节先生。
大冢敬节先生在《汉方诊疗三十年》中一开始就讲到桂枝汤的主症,他说:“衰弱病人在感冒初期出现发热、恶寒、头痛、脉象浮弱等脉症为依据来使用的,有汗与无汗没有严格的要求。”现代实验表明,桂枝汤对体温、汗液具有双向调节的作用,所以在治疗多汗的同时,又能治疗无汗也就是可以理解的了。日本伊藤嘉纪1978年发表的《中医与机体恒定性》一文中指出:“体温与血浆渗透压是保持机体恒定的两个重点,联系到桂枝汤既能调节机体的体温,又能通过循环的畅通和对汗液分泌的调节,影响到血浆的渗透压。”伊藤嘉纪的研究为桂枝汤类方具有双向调节的实质提供了实验依据(我觉得,姜佐景有“病汗”“药汗”的说法,可以参考)。
病例:
患者,女,35岁,公务员。
患者消瘦体弱,自幼以来经常扁桃体肿大而发热,也易发伤风头痛和胃肠疾病,多能用中医药及时地治疗。此次被反复发作的风疹干扰,屡治屡发没有消停。西医诊断为荨麻疹,进行抗过敏治疗,然而疗效并不理想,服药期间荨麻疹不出,停药则马上复发。半年来反复发作,痛苦不堪。前医曾经用过荆防败毒散、桃红四物汤,没有收效。后来服用桂麻各半汤一周,反而更为不适。经人介绍前来受诊。
2010年5月19日初诊:刻诊所见,全身散在性淡红色丘疹,丘疹发作没有规律,发时瘙痒难忍。患者消瘦肤白,恶风无汗,皮肤干燥,舌淡苔薄白,脉浮弱。腹肌菲薄紧张,肚脐部悸动应手,是一个典型的腺病质体质中的桂枝汤人,临床脉症也是桂枝汤证,就给予桂枝汤,嘱咐她服药后接着喝热米粥一碗以助药力,并卧床温覆。
处方:桂枝10g,生白芍10g,生姜5片,大枣3枚,3剂。(方中无甘草??)
5月22日二诊:患者自述,依法服药后,每次均有微微细汗,瘙痒大减。守原方又服3剂,丘疹全部消退,皮肤不再瘙痒。考虑其面色㿠白,体倦胃痛,嘱其用小建中汤善后。坚持服用小建中汤1个月,随访1年未复发。
六、疑似桂枝汤证——桂枝去桂加白术茯苓汤证的讨论
疑似桂枝汤证是指桂枝去桂加白术茯苓汤,它的出处是《伤寒论》第28条:“服桂枝汤,或下之,仍头项强痛,翕翕发热,无汗,心下满微痛,小便不利者,桂枝去桂加茯苓白术汤主之。”
桂枝去桂加茯苓白术汤证是一个疑似为太阳桂枝汤证。一个“仍”字,点明了患者虽然经过误汗、误下,然而临床刻诊时的症状还保持着初始的症状,没有因为误治而传变。头项强痛、翕翕发热、无汗,疑似桂枝汤证,但是却少了桂枝汤证必定要有的重要目标——恶寒、恶风。
《伤寒论》第28条提出前医把“头项强痛、翕翕发热、无汗”误认为太阳桂枝汤证,为什么没有误认为麻黄汤证呢?我想大概患者比较瘦弱或者脉象偏弱,所以才会误认为桂枝汤证而不是后者。患者误下也可能是“头项强痛,心下满微痛,小便不利”等症状疑似于“结胸者,项亦强,如柔痉状”的大陷胸丸证的缘故。然而大陷胸丸证的主症并不在此,而是心下痛,按之硬,并延及上中腹部不适。这里值得我们注意的是,经方医师在运用方证辨证方法时,应该如何去“抓主症”?这个问题是方证辨证中的疑点与难点。初学者不能仅凭一句“但见一症便是,不必悉具”,就贸然地套用经方了,即使偶然抓住了“主症”,其实还要考虑药味轻重、标本缓急、并病合病等问题。
肤色白净、体质瘦弱的人,临床出现“头项强痛,翕翕发热,无汗,心下满微痛,小便不利”等症状,就是桂枝去桂加白术茯苓汤证。其病机就是津液不足,水气不利。桂枝去桂加白术茯苓汤中的茯苓、白术、生姜利水化饮;芍药、甘草、大枣生津和胃,解痉止痛,协同产生生津利水的作用而治愈病症。如果上述患者出现恶寒、无汗(或有汗)的症状,可能就是桂枝汤加白术茯苓方证。
桂枝去桂加白术茯苓汤证在临床经常出现热化与寒化两种病状。如果热化,就是“脉浮发热,渴欲饮水,小便不利”的猪苓汤证;如果寒化,就是“其人仍发热,心下悸,头眩,身瞤动,振振欲僻地者”“腹痛,小便不利,四肢沉重疼痛,自下利”的真武汤证。
最后,介绍一个桂枝去桂加白术茯苓汤证的临床病例。
12岁男孩,发热1个月,每天体温波动在37~38℃之间,经完整的病史询问、体格检查以及常规的实验室检查未能得到明确的诊断。西医以“发热待查”要求其家长住院治疗。其母亲是西医师,认为这样的疾病还是中医药的适应证,因此就带着孩子来诊。
2012年4月15日初诊:发育正常,面色不华。自诉发热时后头痛,心烦不宁,不畏寒,皮肤无汗,食欲不佳,口干欲饮,水入胃中欲呕,近来小便量减少,尿色淡黄。脉象弦数,舌苔白滑。腹诊少腹按之不适。投五苓散3帖。
4月18日二诊:药后稍有微汗,诸症依然。反复询问,得知夜间上腹部时有胀痛。陈慎吾先生的一例治验启发了我。他曾治一发低热患者,有翕翕发热、小便不利等症。他辨为蓄水之发热,用桂枝去桂加白术茯苓汤,仅2剂,便热退病愈。谛思良久,发现病孩的病情与之相对应,渐渐体悟到这也是一个典型的桂枝去桂加白术茯苓汤证,遂投桂枝去桂加白术茯苓汤。
白芍10g,甘草10g,生姜6片,大枣12枚,茯苓10g,白术10g,3帖。
4月21日三诊:孩子病情已退,他说服用第1帖后,小便量增多,浑身渐渐感到舒畅。3帖后,体温正常,饮食较前增多,夜间上腹部胀满已减轻。腹诊发现,少腹按之仍然不适,宗上方再服3帖,以资巩固。
一周后,其母亲来电话表示感谢,并称赞经方的疗效。
今天我从几个方面围绕桂枝汤交流了自己一点肤浅的体会,这是一个说不完的话题,还要继续深入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