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一兵|激情式沉思:内居式的科学认识论
一、作为科学活动本质的内在激情
在波兰尼眼里,与板起脸来教训人的客观主义科学观不同,科学不是一种离开人的客观概念体系,“科学不是通过接受一个公式而建立起来的,它是我们心灵的一部分”。这是说,看起来客观的科学活动恰恰是由科学家的具体心智活动建构起来的,并且,科学活动的本质是一种人类存在所独有的智力激情(intellectualpassions),由此,“科学理论因其自身的美而引人注目”。这个源自个人的“激情”,正是黑格尔在突显客观理性“狡计”时所极力贬斥的东西。波兰尼认为,从根基上看,对于人的现实存在,“科学所起的作用就像艺术、宗教、道德、法律和构成文化的其他成分所起的作用一样”。这种对科学的描述,的确异质于传统科学观,因为在后者那里,与主体性密不可分的“美”不会被用来指认科学,并且,科学正是以自身的客观真理性区别于艺术和宗教的。波兰尼此处的用词,显然是独具匠心的。他想表达一种新的科学话语。
波兰尼说,每当科学家获得一种科学发现或学术研究中的巨大进展的时候,他都会在那一刻感觉到“压倒一切的欢乐”,这是一般人很难理解的一种特殊的意会情境。其实,我也常常在自己的重要学术突破中遭遇这种狂喜的精神状态。这种高峰体验,过去似乎只能出现在艺术的创作或欣赏构境中,以及宗教的神秘圣性体验中,而波兰尼却认为,在科学家的研究活动中同样存在着这种圣性欢乐。可以说,这并不是一种哲学家对外部对象的抽象表征,而是作为科学家的波兰尼自己在科学研究中的直接感受。当然,在这里他并没有说自己的感受,而是转述伟大科学家们的感受。波兰尼说,开普勒在发现他的第三定律时宣称:“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我,我将尽吐神圣的怒火(sacredfury)”。这当然是一个诗性的比喻,波兰尼是想说,这个“神圣的怒火”,体现了在开普勒心中存在的一种深沉的智力激情。伟大的科学家之所以能够有重大的科学发现和发明,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们心中都存在着一种无法言传的激情。波兰尼认为,这种不可言传的激情并不是科学家个人“心理上的副产品(psychologicalby-product)”,它是科学认知的重要基础,甚至就是“科学的一部分”。
为什么这样说呢?首先,在波兰尼看来,正是这种不可言传的智力激情使科学家能够持之以恒,年复一年地进行辛勤的科学追踪探索。并且,也正是这种科学家群体普遍和共同拥有的智力激情,支撑着他们相互之间的共同信念和相互认可(“科学共和国”和“科学公断”)。有时,我也在想,是什么力量使一批又一批的青年学者加入我们的学术团队,在今天这样一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过着清贫的生活,却能长期坚守人文科学基础研究的阵地,应该说,正是波兰尼所说的这种不可言传的“激情智力”无形中支撑着他们。在波兰尼看来,科学不是一个人之外的客观构架,科学活动之所以能够发生并持续,恰恰就是由一群心中怀着相近激情的科学家在相互认同中建构起来的理论解释框架。其实,我个人认为,这只是波兰尼自己带有明显主观色彩的推断,因为大部分科学家倒都是认同客观真理化身这样一个他性情境。他们很少会意识到波兰尼所指证的这种科学本质。波兰尼说,对于每一个具体的科学家来讲,事实上,每个人所掌握的只不过是“科学知识中的一个微小的部分”,然而,无论他对这部分知识掌握得有多好,都不足以能够“直接评判科学的有效性和价值”。对于余下的那一部分不足,“他就得依靠自己的间接接受的、对被认可为科学家共同体的权威之见解(authority of a community of people accredited asscientists)。但是,这种认可却又有赖于一种复杂的组织(complex organization)”。这个科学家共同体,被他指认为“科学共和国”。可是,这个科学家共同体并非一种真正有形的组织机构,它的存在是无形的,它依存于这个群体中拥有相近科学激情的每个成员之间的相互认同关系。从认识论更大的构式平台上看,这相当于广松涉所说的科学研究活动中生成的交互主体结构。
这种关系形成了一个个链环(relationsform chains),把这种互相承认(mutual recognitions)间接地传遍了整个共同体,每一个成员就这样直接或间接地得到全体的承认(directlyor indirectly accredited by all)。这种体系延伸到过去。它的成员们把同一群人认作自己的师傅(masters),并且从这种忠诚中得到一种共同的传统(common tradition)。对于这一传统,每个成员都有其特定的立场。
这一描述,我认为基本上是客观的。其实,这就是作为科学家无形共同体的科学理论解释框架发生现实运转的机制。这相当于后来库恩所说的科学规范“常规运行”的情形。在这里,波兰尼并没有很好地处理科学家个人知识的渗入与科学理论框架的作用关系。
其次,波兰尼说,科学活动的智力激情不仅支撑着科学活动的日常运转,这种激情也会是支撑科学发现的重要启发性的来源。因为,在任何重大的科学发现中,都不会是简单的知识量的增加,“我们得依靠我们的启发性激情的不可言传的冲动(unspecifiableimpulse)来跨越问题与答案之间的逻辑鸿沟”。波兰尼说,在科学研究中:
大的发现能改变我们的解释框架(interpretativeframework),因此,从逻辑上说,要不断地用我们以前的解释框架来取得这些发现是不可能的。于是,我们就再一次看到发现是创造性的,即发现不是通过以前任何已知并可言传的程序的辛勤劳作取得的。
这是说,如果我们遵循旧的科学解释框架,那就不可能有新的发现,一切重要的原创性新成果都会是对旧事物的根本超越,其核心的质变就是改变解释框架本身。所以,科学认知活动中真正的“原创性必须是满怀激情的”,一种革命性的激情。在波兰尼看来,“原创力必须具有杰出的个人首创精神和矢志不渝的热情,这种热情有时达到入迷的程度”。波兰尼这里的观点是可以说得通的。但是,他无意识回避的问题是,通常科学家从事教学和研究活动时,已有的科学理论框架恰恰是焦点觉识的辅助觉识线索,在科学研究的常规运行中,科学意会场境的发生是一般教学与研究的基础,而不是改变科学框架本身的激情活动。并且,革命性的创造恰恰会破坏已有构架中的辅助觉识,科学中的伟大发现和发明都是在消除传统中的惯性构式。波兰尼仅仅用不可言传的激情,真的很难缝合这一被遮蔽起来的“逻辑鸿沟”。他一高兴于激情的喷涌,就会忘记自己原有解释框架中的构式逻辑。
波兰尼认为,这种具有启发性功能的激情是科学革命的本质。
启发性冲动(heuristicimpulse)把我们对科学价值的评赏与对现实的一种想象(vision of reality)联系起来了,这种想象就成了质询(enquiry)的向导。启发性激情也是原创性的主要动力(mainspring),这种力量使人们放弃一种公认的解释框架,使人们在跨越逻辑鸿沟的同时把我们自己寄托于并运用一种新的框架(new framework)。
一个科学家通过这种激情突破了传统解释框架的“旧航线(oldlines)”,跨越逻辑鸿沟以获得新的发现,进而生成新的科学解释框架,然后,他还要用这种革命性激情去改变每个人,“使像他那样看待事物”,哪怕牺牲自己的生命。这让我们想到打破“地心说”的哥白尼、解构“上帝创造人”的达尔文,特别是为了捍卫科学真理在罗马鲜花广场上被烧死的布鲁诺。所以,波兰尼说,“科学的发现一直是由一代又一代伟大的人们充满激情而坚持不懈的努力所取得的,他们以自己的信念的力量压倒了全体现代人”。波兰尼的观点是对的,但我们真的还没有看出这与意会认知真会有什么直接关系。
波兰尼此处是在库恩的科学“范式说”之前,比较仔细地讨论了科学理论构式结构的两种状态,即一定解释框架的交互共在运转和结构性革命的状态。这是我们必须注意的思想史事实。
二、充满激情智力的科学
在波兰尼看来,当一个新的科学解释框架生成之后,它不仅在科学共同体内部赋型起相互认同,激发出相近的研究兴趣和激情,同时,也会重新征服整个社会和所有人。这是对的。通常,这种科学新观点会以收入教科书作为“大获全胜”的标志。这当然是反讽的情境。因为,“教科书(textbooks)最终保证了它们被一代代的学生、又通过学生被普罗大众接收为公共知识的一部分”,于是,充满激情的原创性的驱动力(driving power of originality)变成了书本上的死去的“静态(static)知识”。这也就是说,正是作为这概念体系的教科书,将原来充满科学家个人知识和激情的原创性冲动,转化为某种无个性的客观知识。这是一种科学异化!波兰尼说,“从一项启发性行为(heuristicact)到日常对这一行为的种种结果的教授和学习,最后又到仅仅把它们当成已知和真实的,这种过渡正是在这里发生的”。这样说来,杀死了科学激情的教科书倒成了旧科学观的日常温床。我们可以将此理解为波兰尼对整个科学教科书教育体系的批评。
波兰尼说,这就涉及学校中科学知识的传递,即对教育和学习问题的思考。他当然不赞同中学和大学传统教育教学中灌输式教科书体系的做法。依他所见,在知识和技能的学习中,调动学生的智力激情是最重要的东西,因为任何科学理论或者文化体系的解释构架,本质上都是由人的智力激情建构起来的,所以真正的教育和学习一定是通过热爱来实现的。这也是一种新型的科学教育观。波兰尼说:
因为满怀热情的思维这一伟大的言述大厦(greatarticulate edifice of passionate thought)是被热情的力量建立起来的,而它的建立又给这些热情提供了创造的空间,它持久的结构(lastingfabric)将继续培育和满足着这些热情。在这一文化中长大的少男少女们接受了这一大厦,把自己的心灵倾注于它的结构之中。所以,他们有了它教他们用以感觉的感情。他们又把这些感情传给他们的后代,靠着这些后代相应的热情,这一大厦得以继续存在。
甚至,这会是一种全新的知识观。在学校的科学教学中,所有科学知识都不应该是教科书上死去的概念体系,科学知识的本质是活着的“满怀热情的思维”,从原始构序层面上看,它无一例外都是由科学家的热情力量建构起来的,也将为年轻一代学者新的科学热情提供创造性前景。这应该有两个构境层。第一,波兰尼说,在教学中,我们教师的授课“受到聆听是因为它是一个使人不得不肃然起敬(commandsrespect)的声音”。如果我们自己不把真实的感情注入讲授中去,它就不可能让人肃然起敬。这是完全正确的。虽然波兰尼讲的是科学知识教学,但作为一名哲学老师,我也在自己的教学中深深体知到这一点,你在每一堂课里所讲的东西,如果不是你倾注心血和充满热爱的观点,是不会真正地打动学生的。这也使我把每次上课都当作如履薄冰的朝圣事件来对待,从不会掉以轻心。第二,孩子们受教育和学习的过程,绝非死去的知识概念传递的过程,而是教师要将自己的心灵倾注于一个个充满激情的思维活体中。正是这个充满激情的言述大厦通过老师的热情给予学生们感觉世界的真实感情,他们再将其传递给自己的子孙,这种感情的传递才使得科学知识大厦生成持续性的构架。这当然是一种理想化的教育教学理念,因为它从本质上拒斥了工具性的教学观念。可是,当波兰尼脱离一定的社会历史条件来讨论教育时,这种美丽的预设必然会是苍白的。在我自己所经历的中国改革开放之后的大学教育进程中,恢复高考之后的20世纪70年代后期,南京大学文科考生的最高分一般都是选择文史哲专业。而1992年之后,当整个国家整体转向市场经济建设,工具性和效用性成为家长和学生面对专业选择的唯一参照,文科考生的最高分一定是首选商科、法学和其他技能性强的专业。在整个这个时期中,从高中开始,最好的学生大都进入理工科学习,这是一个社会现实选择的结果。当整个社会都进入效用优先的存在状态时,教育和教学被外部市场所功利化,老师要在课堂上坚守自己的非功利性的热情,实属不易。当然,随着社会物质财富的不断丰满和人们对精神生活需求的增长,这种状态在中国也最终会得到改变。我相信,波兰尼所憧憬的充满激情和热爱的教育教学观念一定会重新占据社会的主流。
首先,波兰尼具体解说到,科学理论学习与一种工具性技能的培训不同,在后者中,我们学习用工具制作模具,目的是一种实践中的成功,这与科学知识的教学可能会是两种不同的观念框架:“可应用的知识框架与纯粹知识的框架不同,它主要是由与此知识有关的种种成功作为确定的。”其实这是不准确的。技能学习中恰恰也包含着热情和技艺的成分,因为普通劳动者与技术能手、工艺大师生产相同的产品,其塑形能力是完全不同的。
其次,在波兰尼看来,科学理论学习的本质应该是充满智力激情和热情的,在这一点上,它并非与艺术的传递方式截然断裂开来。我们都知道,对于艺术学习,仅仅停留于没有感情的概念上是无用的,因为我们“欣赏视觉和音乐作品,都是为了欣赏它们所体现的一组复杂关系(complexrelations)的美”,这些复杂的关系结构,恰恰“是由不表示任何实质性的物体的表达手段构成”。所以,如果我们在艺术教育中,“对包含在一件艺术作品中的事实作精确的陈述或对感情作精确的表达很容易把它弄得平平无奇”。比如,在艺术学习中理解一首诗或一首交响乐的作品,如果我们不是将自己的生命存在投入对诗歌和音乐的意会体知之中,而是用精致的理性概念来描述它们,那诗的隐喻情境和音乐的灵魂赋型空间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对的。在波兰尼看来,艺术教育是让人以非对象性的意会方式体知艺术中存在的美。然而我认为,正是在这里,我们才会发现波兰尼的意会论是无法精准表达出艺术的场境本质的,他所说的“一组复杂关系的美”,恰恰是艺术独有的情境突现,即我所说的构境。但它不再是各种可以分清边界的关系组合,只有在所有线性关系都失去独立在场,消融为独有情境时,艺术韵味才突显出来。当然,波兰尼是想告诉我们,所有的知识教学的本质都是一种内含着激情的艺术。他甚至说,“智力激情被证明在自然科学、工程学和数学等领域所起的决定性作用演证了这种参与无处不在”,由此,“艺术似乎就不再与科学相对立,而是直接与科学连续在一起了”。这意味着,科学教育的本质也是一种与生命存在内居其中的艺术。我觉得,在某种类比的构式中,这个比喻是有道理的,但是,科学教育与艺术教育的异质性还是客观存在的。
三、内居:非功利地存在其中
到这里,我们就会遭遇波兰尼意会认识论中的一个关键性概念:内居(indwelling)。请一定注意,波兰尼在使用这些关键词的时候,都是在动名词的当下构境状态中让其出场的。在前面的讨论中,我们可以体知到波兰尼对新的科学教育—教学观的构境意向:成功的科学教学是老师将自己的感情倾注到授课中,真正的科学知识学习则是学生们将自己的心灵倾注于这个充满激情的思维活体中,一切科学教育的本质都是生命注入的艺术活动。由此延伸开来,波兰尼提出:“一个有效的言述框架(validarticulate framework)可以是一种理论,或一项数学发现,或一首交响乐。无论它是哪一种,运用它时都得内居其中(dwelling in it),而这种内居其中的情形可以被自觉地体验到。”这是一个超出科学教育观的形而上学说明。这个dwelling,通常是指存在于某个事物之中,在此,波兰尼用它来指人将自己的生命存在完全内在地注入他所学习的知识、体知和享受的生活事件之中。他认为,在这一点上,科学研究与一首诗歌、一首交响乐的艺术创作和欣赏是一样的。我以为,这已经是一种全新的意会认识论的新构境层面。它比前述辅助觉识—焦点觉识的建构场境要更接近我的构境理论。在南京大学主持开设的一门本科生通识课程“人生在世”的导言中,我总是会先放映电影《死亡诗社》(Dead Poets Society)中的一些片段,特别是威尔顿贵族中学老师约翰·基廷(John Keating)在中学语文课上,让学生撕去诗歌教科书上伊凡所普利查矫作的诗歌分析那一幕。他告诉孩子们:诗歌不在教科书的词句里,而是内居在你们的心中,“让你的生命超凡脱俗”,“诗歌、美丽、浪漫、爱情,才是我们活着的意义”。这些话语,在威尔顿那些大男孩长期被窒息的心灵中引发出不能再压抑的火山喷涌和震撼。但这已经不再是一种意会认知,而是对生命本身意义的圣性场境突现。
在波兰尼看来,一切科学认知活动,都是一个科学家个人将自己的激情内居于科学理论和实验中的过程,否则,真正的科学认知就不可能发生。比如,“进行天文学的观测得内居于天文学理论之中(dwelling in astronomic theory),而正是天文学这种内在的享受(internalenjoyment)使天文学家对星群产生兴趣。这就是人们从内部深思科学价值的情形”。这就是说,像哥白尼、布鲁诺那样的天文学家,他们在观测星体在宇宙中的运动时,并不是将地球、太阳和其他星球的运动看作与自己无关的客体对象,而是对看起来“环绕”在人类生存周围的星群的存在抱有从心底发出的热爱。波兰尼认为,正是这种内居于科学研究中充满激情的热爱,构成了科学的价值关系之缘起。其实,这也是波兰尼弥合科学理性与价值分裂的努力的进一步具象化展开。在他看来,当科学家面对实验和观察时,恰恰是因为他们内居于一定的科学理论,并享乐其中,才会使他们深思于科学价值,献身于科学事业。这样,科学与价值就不会是相互隔膜的,而是内在相通的。我们不难发现,波兰尼的构序方向正好与韦伯所指认的整个资产阶级合理化—现代性构式逻辑相反。在韦伯那里,全部资产阶级现代性工具理性的确立,正是建立在传统的价值合理性让位给价值中立的形式合理性之上的,不仅科学实证原则是以消除个人主体性为前提,整个资产阶级政治、法律和经济体制也都是以“祛魅化”为基础,这才出现了自由市场交换中的“看不见的手”,以及程序优先的冰冷形式法体系和无主体的、机器般运转的科层官僚政治。在韦伯那里,不仅科学家没有价值判断,所有社会主体都屈从于“没有灵魂的工程师”所制造的资本主义存在铁笼。波兰尼这里将科学与价值重新缝合起来的观点,是对韦伯工具理性逻辑构式的直接反叛。我觉得,这是现代认识论研究中一个了不起的观念进步。我也是在这个独特的构序逻辑中,同时肯定马斯洛和波兰尼的科学人本主义构式的。
波兰尼认为,当科学家内居于一个科学认知活动之中时,既不是简单地从外部观察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客体对象,也不是功利性地简单处置它们,而是充满激情地“生活于其中(live in them)”。这里可能有两个重要的构式边界。一是这个“生活于其中”,并不是马克思所指认的改变世界的外部实践关系,即按照人的意志去塑形—构序对象,而是要将主体生命存在置身于对象本有的内居关系。这已经不再是占有性的功利塑形—构式,而是新型的星丛式共在。二是这个“生活于其中”,绝非西方文化的物性构式和对象性认知,而是东方式的意会体知。波兰尼认为,这正是新科学观中科学认知内居性的本质体现。他还将这种内居性放大为整个意会认知活动的根本属性。在波兰尼看来,恰恰是这种内居性的意会认知才会导致一个突现的梦想情境,他称之为突爆(breaking out)。突然爆燃的梦想之境是内居于聚焦对象的结果,这种突爆式的场境打破了那种假客观主义的科学观。在波兰尼这里,所有重要的科学发现和发明,都是科学意会中的爆燃,它炸碎旧的科学理论框架,生产出新的见解和认知构式。其实,突爆已经不是简单的辅助觉识焦点觉识建构起来的意会场境,而是意会整合实现的新的科学理论构境。
对此,波兰尼做了一个比较性的分析。首先,在那种虚假的客观主义科学观支配下的实验观察中:
作为经验的观察者或操纵者,我们受到经验的引导并穿过(through)经验,却没有在它自身之中体验它(experiencing it in itself)。我们用以观察和操纵(manipulate)事物的观念框架(conceptualframework)就像一个屏幕(screen)横亘在我们与这些事物之间,但见它们的影像和声音,以及它们的气味和触觉,微微地发散并透过使我们高居于它们之上的屏幕。
虽然,波兰尼这里的描述有些像一首反讽意味的诗,但这正是对传统西方科学方法论的写真。在以拷问和控制自然(培根语)为目的的观察实验中,没有灵魂的科学家和不带自己主体性的实验员们(韦伯和法约尔),操纵自然对象的观念构架生成一个让自然存在涌现和以特定存在方式到场的显示屏,我们可以塑形各种直接实验数据,这些数据都是我们的“身外之物”,我们并没有亲身体验它们的生存。这恰恰是整个西方物性科学逻辑的本质。
其次,在波兰尼所指认的内居性科学认知中,科学家不再是“没有灵魂的工程师”,而是像艺术家那样献身于对象的本有存在之中,他们必须在对象的存在场境中通过沉思式的体验生成一种情境突现。此时,科学家的心灵是“直接体验着(directlyexperiencing)而不是控制着(controlling)它的内容。它被它自己充满热情的活动征服了”。这是一个人与自然关系的根本性的颠倒,科学家面对自然,其出发点不再是奴役性的控制和征服,而是充满热情的生命体验;内居式的科学认知的本质不是强暴性的“拷问”和操控,而是在冲破“一切固定观念框架”后一种对研究对象存在的直接体验的梦想突现。波兰尼说,在上述提及的那些伟大科学家们的天文学观察中:
当我们把自己投入对群星的沉思之中时,我们全神贯注的情景竟不似是在作天文观察。我们以极大的兴趣注视着它们,但没有对它们进行思考(thinking)。因为如果我们思考了,我们对群星的觉识就会黯然失色,就会变成仅仅是对与它们相恋的概念的种种实例的觉识。
这种科学研究的非控制性的全神贯注,就是波兰尼所说的意会式内居认知。在通常的客观观察和理性思考中,自然存在和现象只是科学概念和定律赋型和验证真伪的一些实例,而在内居式认知中,我们已经将自己的生命存在投入被沉思的对象之中。由于这种沉思不是停留在支配和控制的拷问场景里,所以它生成一种全新的梦想突现之境。其实,波兰尼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种内居认知理论,已经超出了狭义的意会构式,而触碰到一个全新的自然观念,即绿色的人与自然关系中的生态伦理构境。并且,这种全新的科学观本身也是社会历史进入现代性工业生产和实验科学发展和构序后的特定产物。
以上文章原载于《学术研究》202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