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十八岁
2019 年 1 月 30 日,北京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写了不短的一篇《我的十八岁》。
字面意思。
这一天是我的生日:2018 年 2 月 24 日我满十八岁;2019 年 2 月 24 日,今天,我满十九岁。
那看起来本该是一篇很重要的、意义特殊的文章。然而,事实上,此刻的我回想起来,一点也不记得当时的自己写了些什么内容了。
这像极了过去的一整年,像极了那种叫做「生日」的东西,像极了许多流光溢彩、众声喧哗的概念——那些看起来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其实只是平凡无奇的过眼云烟。
一
我在很多地方都写到过类似的内容。过去的一段时间——无论这个尺度是一年、一学期、或是干脆模糊得多的「一段时间」——里,我度过了有史以来最难、最复杂、最难以描述的一部分人生。
说「人生」这个词或许显得有些大了点。往小点说,就是「经历」。
我遇到了数不清的、我从没遇到过的麻烦。
很长时间以来,我总是自认为自己「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应该没什么会让我真正棘手的问题。但事实上,时间的紧张、精力的稀缺、精神的冲击乃至崩溃、心理的坍塌、学业的危机……这一切从我的高三生长到我的大学,直到现在。
而我几乎在所有的时间节点上都如履薄冰地巧合般侥幸逃过了所有的不幸,总是在我以为终于要坠落的时刻诡异地踩线上岸——也许你可以用偶然堆积其实是必然来解释,但我自己很清楚其中的危机多么严重。
我也知道,这些不断积聚并且升级的危机,也在等待着爆发的瞬间。
二
我也遇到了不同的我。
当你看到这篇文章的标题,可能会在脑海里有一些疑惑性的「预判」。
「我们」?我究竟想写「谁」?
「十八岁」?我的十八岁不是已经过完了吗,这是在写什么?
我是在写我;也是在写我的「十八岁」,过去,也不只是过去。
有本无论在相应学界还是大众眼中都很有名的书,《二十四个比利》,记录的是一个关于多重人格分裂的故事。那可能是在「人格分裂」这个微小范畴里最极致的情形了。我不敢越俎代庖地替别人表达;但我猜想,恐怕「分裂」固然会存在与每个个体的人格之中吧。
就在不久前我还试图讨论过一次这个问题。当时为了一篇文章的完整,我给那场低劣的讨论最终安排了一个没有真实说服力的低劣结论——虽然它看起来很诗意。
越来越多的时间和场合,我的理性和感性的不同思维会产生激烈的纠结。而如此的一场场争论,往往又会以一个既不足够感性、又不足够理性的草率的决定而结束。踌躇、踯躅、彳亍,这里面的任何一个词都可以拿来用作形容。
当我似乎能够看见的东西更多、理解的问题更全面的时候,也越是纠结更复杂的时候。往往一个感性的想法会被理智驳斥,但理智又不足以完全说服情感;每到外在最平静的时候,就是内在最冲突的时候——尤其是一个个夜晚。
我的「十八岁」,很大的一部分都归属于了这种由于分裂造成的自我纷争。尽管时间上或许不值一提,但它的精神消耗却难以想象。
我,我们——都是「我」。就是在这一岁的「成长」中,我逐渐地在理解我自己,学习着与自己相处。
三
很长的时间里,我都困扰于一个问题。我总是不能认清自己。
我知道我还没有认清,却又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清晰、究竟怎样才能让那种认知变得清晰。
但慢慢地,我好像发现了一些新的事情——
究竟是我没有认清自己,还是我潜意识里明明知道、却不愿意接受那个「真实」的我?
是我不会描述和界定自己的形象,还是如今被展示出的形象其实并不是我的「真实」形象?
也许,如果那「真实」在某个瞬间再难撑住,突然迸发,许多认识我的无论熟悉或不熟悉的人——都会感到失望吧?
大量的场合、许多的时刻,我都在表达着我对于「真实」的看法——我讨厌虚伪,提倡真实。但如果连我自己长久以来的模样其实都只是个「假象」,别人、以及我自己,又会怎样想呢?
四
假作真时真亦假?
不完全是。我以为。
这时我又想起了去年北大的新生开学典礼上,作为教师代表的车浩教授在致辞中提出的那个观点——做勇于批判、又敢于担当的人。
他这样说:
从今天开始,在学习生活中,就既要培养自己敢于批判的精神,也要锻炼自己勇于任事的作风。将来大家离开校园,承担社会角色时,是在朝还是在野,是批判者还是建设者,个人选择总是要有所重心。但是,只要一个人在青年时代,就有意识地同时培养自己批判者和建设者的精神品质,在他进入社会之后,就不会轻易地把与自己不同选择的人,视为仇视的敌人。
那时,当他作为批判者,发起猛烈批评的炮火,他也同时能够看到,这个社会中光明的地方。批评荒谬,也肯定进步,能够对那些勇于任事的建设者给予理解和尊重。当他作为建设者,他能够正确对待批评的声音,能够把不同的意见,——哪怕再刺耳——也当作是对事业的鞭策,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而不是捂上自己的耳朵或对方的嘴巴。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都是因为在他年轻的时候,就努力做一个敢于批判也勇于担当的人。先在自己身上,反复训练左右互搏,实现了这种人格的对立统一,才可能扩充出一个真正的「兼容并包」的格局和胸怀。
大家始终要记住,我们北大培养出来的学生,不能仅仅是一个批判者或者建设者,而是要能够引领批判和建设的人。因此,你们今天就要学会创造出自己身上的对立面,并容忍和尊重它;将来,你们才会接纳不同甚至对立的人,才可能带领和整合社会中不同的力量,让批判者和建设者一道,共同推动国家和世界的进步。
——车浩
请原谅我引述了如此漫长的篇幅。但我不得不说,这或许是我所见到过的、关于「对立统一」的最精彩的表述。
我意识到,在我自己的身上,事实上并不存在能被划清界限的「真实」或「虚假」的部分。
有些可能是理性的、有些可能是情绪的;有些或许是「好」的,有些是「不好的」;有些是明智的,有些是愚蠢的……
但这样的无数个「我」,共同组成了我。
对立是不可避免的;但其中对立的最终统一,就在我自己的身上。
仍然,就像那天写下的一样,我需要认识和接纳每一个不同的「我们」,和他们一齐相处、由他们互搏。我需要理解的不仅是他们中每一个独特的个体,更是他们相互作用的过程。
最后,以他们——准确地说,是「我们」——的集合体,领导着其中的每一个截面,共同成为那个属于「我」的形象。
这样才是真正的回归。
五
我的十八岁就这样结束了。
自然,接下来是第十九岁。再接下来还有二十岁、二十一岁,下一个十八年、下一个十九年——直到那个属于我的时钟不再继续走动。
这一天说是「生日」,一个用来纪念的、有仪式感的日子。我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对待它。我真正希望选择的,或许是不去对待。
如果那点「仪式感」还在作用的话,也许我想重述一遍那天写下的话:相信美好的远方总会在每一个明天等待我们。
但愿吧。
六
不必说生日快乐。
2019 年 2 月 24 日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