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记忆,迷津(3)
火焰窜起,首先舔舐肥美的躯干,堆积的脂肪成为帮凶,鲜嫩的皮肉和五脏六腑则成为主菜。大量脂肪很快便被烧焦了,伴随着各种不断蒸腾的体液,难以言喻的腥味向四方飘散开来,毫不留情的攻陷看客的鼻腔。化学信号直抵大脑,散布死亡的信息。尸体平躺在柴堆上,头和脚却倔强的硬挺在外,并未立即遭到火焰的侵袭。很长一段时间里,看客甚至能够清晰的辨认逝者的面容。随着温度逐渐升高,躯干燃烧殆尽,尸体脚上的皮肤才逐渐被烤干,膨胀,皲裂。然而逝者面无表情,仿佛置身事外。你烧任你烧,我可是一死百了啊。
捅火棍在烧尸人手中俨然成了一件兵器,一把炒勺,十八般武艺一一展示,煎炒烹炸一应俱全,火舌乐得大快朵颐,躯干终于被吃空,连髓也吸干了,骨也烤酥了,火焰才似不情愿的,懒洋洋的沿着脖子,爬向面部。烧尸人拎着棍子,像一名斥候,巡视一周,找准位置,那么一戳,轻描淡写,干净利落,将躯干戳做两截,想必逝者大梁已断,身体折叠起来,头和脚在火堆中央不期而遇,不情愿的共同接受火的“拷问”。这两部分却无甚油水,皮包骨头,这业火似也饱了八分,随便的舔着。烧尸人再度施展技艺,巧手拨弄,棍子与尸体共同舞蹈,好似撒下了香喷喷的孜然,火舌最终被驯化,小口小口的,精心品着,将最后的骨肉剃干净,吞下肚。最终,火焰熄灭,尸体化成灰烬,生命走到尽头。尸灰被推入恒河,回到了那个开启生之谜梦的地方。
人活一世,谁还没点子倔强?总有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烧也烧不尽,冲也冲不走。马拉卡尼卡日夜不歇的工作,尸灰也在岸边日积月累堆了起来。每天早晨,太阳初升,信徒在河中晨浴,清洗罪业,“艾格霍利”(黑魔法师)和“萨杜”(哲学家)则将饱含执念的尸灰,像洗澡时的沐浴乳一样,均匀的涂抹在身上,为五斗米之事精心的装点自己。每日无数游人带着迷茫,徘徊于圣河之畔,寻寻觅觅。萨杜答疑,艾格霍利解惑,他们之中打扮的最出众的,通常也是香火最旺盛的。他们为了更好的生活,忍受严寒酷暑,不惜用浓烟炙烤自己的皮肤,使之漆黑如迷;不惜以尸灰化妆,常年赤裸;更有甚者,甚至不惜将一枚又大又重的铜环穿刺悬挂在生殖器上。
一位抬尸人告诉我,他继承了祖先的职业,在恒河边已工作63年了。他也将像爷爷和父亲一样,一直工作,直到死去。然而,依其种姓,他却没有资格以火葬的形式葬于恒河。等他死了,只好托付亲族,把尸体绑在石头上,悄悄的沉入河底。他说,他所属的种姓团体从事这行艰苦的营生,乃是为了积累善业,只有通过一代接一代的不断赎罪,方可弥补祖先犯下的巨大恶业。他们只有这样做,才能回到轮回的大潮里,转生为别的种姓,摆脱这永恒的苦难。而他们的哪一代祖先,犯下了何等不可饶恕的罪行,他自然是说不清的。业和轮回的概念将抬尸人、烧尸人等一系列社会底层世代束缚在马拉卡尼卡;而吠陀、经文、哲学、禁咒也正是在此地,为婆罗门和苦行僧带来了可观的收入。祭司行祭,歌者高歌,艾格霍利驱魔,萨杜监督,他们在每日上演的恒河夜祭中各司其职,各谋其利,又正是这利字,将他们牢牢的束缚在瓦拉纳希河畔的迷津之中。口腹之欲,肌肤之亲,成了他们无形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