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在线】| 张仿治作品：火萤头，夜夜来
“火萤头，夜夜来，陈家门口搭灯台。灯台破，墙门过，三千铜钿上宁波……”天渐渐黑下来，我和妹妹与邻居的小朋友一起，拖着木拖鞋，拿着装有火萤头的小玻璃瓶，口中念着儿歌，从河边走回自己家里的明堂去乘风凉。这，是五六十年前的事了。
六月的傍晚，每家的妈妈们总是最忙的。她煮好夜饭，收下晾着的衣服，叠好，还要揩好席子，把每张眠床的蚊虫掸了，帐子放落，然后，看看太阳偏西了，就把屋前的石板明堂扫干净，倒上几面盆井水，将留在石板上的暑气冲掉。在一家大小一个个洗澡的时候，她就把饭桌搬到明堂里，摆上饭菜。吃完夜饭，妈妈自己洗澡洗衣服，孩子们就去河边捉火萤头。等妈妈们洗好衣服从河埠头回来，孩子们也归家了，手里各拿着一只装有火萤头的小玻璃瓶子。
各家除了吃饭时留在明堂里的桌椅，又把家里能躺能坐的东西都搬出来了，有躺椅，有门板，有的人家还有帆布床。老人告诫说，用来躺、坐的门板、桌子、凳子、椅子，都要放得离屋檐下稍远一点，不可以放在滴水下面的，这样万一瓦片上有蛇啊虫啊什么的掉下来，就不会直接掉在人身上。
明堂里弥漫着一股好闻的烟气，那是邻居叔叔烧过驱蚊的艾蒿了。看到孩子们回家来，父亲就从水缸里捞出早就浸着的西瓜，说“我要杀西瓜了”。虽然西瓜不大，但他总能切成均匀的小块，让明堂里的每个人都能尝到这难得的清凉和甘甜。
这是一天劳累后的休整，又是邻居友好的聚会。除了明堂周边的住户，有时还会有附近人家的大人过来坐。大家的心情都很轻松。公公婆婆们躺在舒适的竹躺椅上微闭双眼，男人们掇一把竹椅子和别人摆龙门阵，儿女们嘻嘻哈哈地挤在饭桌和门板上，躺的躺、坐的坐，母亲们的位置，则永远是在孩子的旁边，椅子已经轮不到她们，就坐没有靠背的木凳。每个大人手上都有一把扇子，既摇动它为自己送来一点微风，又拿它拍打两腿赶走蚊子。我只记得，妈妈手上的扇子，却是专为我和妹妹送微风、掸蚊子，好象她自己既不会热，也不怕蚊虫叮。
我们几个小孩数天上的星星，指认哪是牛郎星哪是织女星；有时猜谜语，“石岩高，石岩低，石岩里头雪花飞” “阿爹麻皮，阿娘红脸，生出儿子白脸”“金漆屋，玻璃门，里头姑娘拉回声”……还比赛唱儿歌，“阿囡哎，侬要啥人抱？我要阿娘抱，阿娘腰骨伛勿倒……”“老爷老爷告告状。侬告啥个状？我告老鼠偷黄糖……”“正月嗑瓜子，二月放鹞子，三月上坟戴顶子，四月种田下秧子……”这时，妇女们在拉家常，评说谁家阿婆鞋底针迹缉得密，哪个媳妇毛线花样织得新；老人们在讲旧闻，讲顶早时老江桥是啥样子，讲东洋人投降时是如何狼狈；年轻人在说新事，说谁学脚踏车摔跤了，说谁买到了一双塑料鞋。
天全黑了，有人对我父亲说：“老张，继续讲吧？”父亲问今天讲什么，有人说讲《穆桂英》，有人要听《黑旋风李逵》，还有人喜欢《杨家将》，多数人点了《三气周瑜》。这时，众人的说话声就渐渐少起来。这些故事，我们小孩是半懂不懂，但大人们不让我们大声说笑，我们只得跟着听。第一气是诸葛亮智取了荆州等诸座城，打打杀杀，倒也好玩；听到第二气，是周瑜想以招亲为名骗刘备去东吴，他们在甘露寺里说这个说那个，就没听头了。夜渐深，还没听完刘备是不是娶到了孙小姐，我就躺在小桌子上进入了梦乡。不过在梦中，也隐隐约约能感觉到，妈妈的扇子在我们身上腿上一下一下地拍着……
父亲抱我进屋睡觉时，我睁开惺忪睡眼，看到天上的星星已经非常密。我还不想回屋，父亲说，露水洒在身上会着凉的。果然，明堂里人已经不多，邻居们大多也进屋去了。父亲把我放进帐子里时，我忽然想起三气周瑜来，问；“后来周瑜死了吗？”父亲说“死了”，我问他是怎么死的，父亲却不说了，又到屋外去，和母亲、哥哥、姐姐一起，把椅子、凳子、桌子、门板，一把把一条条一张张一块块搬进屋里，又把我和妹妹的木拖鞋捡进家。
第二天夜幕降临时，趿着木拖鞋的我们又唱起 “火萤头，夜夜来，陈家门口搭灯台”回家来乘凉，手上拿着一瓶刚从河边草丛中捉来的火萤头……
本栏目编辑：马枚素
作者简介：张仿治，1949年出生，浙江省作协会员，中学高级教师，宁波市首批学科骨干。已退休。因所学是中文专业，退休后寻思，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动笔写点东西以自娱。于是近几年陆续在报刊发些小说、散文，并出版有散文集《一个榫头一个眼》、《米饭为什么这样香》、《悠然见菜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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