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蒲草垫子-故乡纪事070》

现在夜夜承托我们的美梦抑或是噩梦的,都是一种叫“席梦思”的东西。在光鲜的外表下,直到那个垫子破损了,我们才能看到它内部的真相,禁不住发出对豪华外表内那些真相的惊叹。

而在三十四年前,住床铺人的身体下面,是一对精美的蒲草编就的大垫子。

不用猜疑,它从内到外都是那一根根长在水里的蒲草材料。

那时候编大垫子还是副业,一般一户人口多的家庭就能组成一个生产蒲草垫子的小型加工厂了。

编大垫子首先要割蒲草,蒲草长在水边,一般是三岁的蒲草最好,取其茎留其根。

我的家乡北边是著名的西辽河,南边是不著名的清河。

清河是一条罕有的贯穿于科尔沁沙地的河流,在几番洪水泛滥、河害肆虐之后,人们在清河上修建了一座著名的沙漠水库——吐尔基山水库。

进入上个世纪下半叶之后,科尔沁一带的河流逐年减少,大河无水小河干,随之而来的就是星罗棋布的草甸子、水泡子渐渐消失。于是,到了我们童年时代,农田附近已经很少见大片的蒲草滩了。

但是,在水库那一带还是留有十分丰富的蒲草塘水域。

深秋之后,蒲草成熟了。

紫红色的蒲棒绒在金黄的蒲草叶子衬托下,很像欧洲某个画家的油画。尽管那时候“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这样的句子还没能在文盲占多数的父辈之间流传,但是常常能听到人们这样赞叹它们。

“瞅瞅,它长得多俊!”

这时候他们已经穿上叉裤,镰刀在秋日的阳光下扇动,像是不安的灵魂或者是喜悦的目光。

叉裤是下水割蒲草必备的东西,因为蒲草的粗茎是长在水下的。这种裤子特别像用橡胶做成的背带裤,连体一穿,腰部以下就算泡在水里,人也不会浸水。

其实浸水不是最可怕的,在这样的流动性较差的水塘里,有一种被我们称为“肉钻子”的东西数量太多,它的学名叫水蛭,在川端康成的小说里是美女的嘴唇。水蛭们的确有一个圆环状的嘴巴,很性感,可它还有一个橡皮肚子,一旦贴到人的皮肤上,就会吸住,同时分泌麻醉剂和抗凝血剂,直至它把自己从瘪瘪的一个长条空袋子吃成一个圆滚滚的胖墩才罢休。

叉裤能防止肉钻子。

当阳光照耀下的蒲草塘散发出迷人的光芒时,蚊子并没有完全消失,尤其是到了中午的时候,他们会像雨一样扑面而来,叉裤也能保护住大部分的身体。

割蒲草的人弯下腰去,一手抓住几根蒲草,另一只手将镰刀探进水里,像割高粱那样贴着根部以上割下来,抛到岸上晾晒。一排排蒲草摆在岸上,像逆来顺受的小媳妇在排队。等蒲草的叶子蔫了,水分大部分被并不强的北风和并不热的阳光带走,就可以打捆装车带回家去。

被运回来的蒲草至少要分成三个部分继续晾晒。

首先沿着茎叶交界处切下,将泡在水下的熟豆面颜色的茎单独晾晒,那些青绿带黄的叶子则被斜靠在墙边,或者捆成小茅屋样子独立着风干。此前,要将支撑着蒲棒绒的那根“挺子”和蒲棒绒一起切下来,“挺子”很硬很圆,一般用来串盖帘或者做门帘。

蒲棒绒长得很好看,可是一旦它们干了,轻轻一碰,就会飞出无数的柳絮状或者蒲公英那样的毛毛,直往人的鼻子里钻,很烦人。

那时候很多人不知道蒲黄是一种药材,也没有人去收集,大多的蒲棒绒都会在它飞翔之前,先进了灶坑,它的火有一层宝石蓝的颜色。

那些细碎的切割蒲草剩下的废料也不要扔掉或烧掉,过一会儿会有妙用。

编蒲草垫子主要用蒲草的茎和叶子。

蒲草的叶子用于“编片儿”,是未来垫子的最大面积部分。

先将风干的蒲草单叶劈开,去掉与茎连接处的不平整的部分,将蒲草叶平铺在地上,喷上水阴湿,让叶子柔软潮湿起来。大约过了几个小时后,就可以将叶子铺在平坦的地面上,用石磙反复碾压,令有些凹槽的蒲草彻底变成又柔又韧又听话的叶片,这个工作叫“压篾子”。

压完篾子,就可以“编片儿”了。

“编片儿”需要一个两平米左右的平整空间,我们那时一般是在炕上开工,一副炕可以同时承纳两个人劳作。天不冷的时候,也有人在地上开工。

“编片儿”重在起头儿,先要将压好的蒲草叶竖着排成一排,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十几根左右。然后操起一片蒲草叶做“腰”,在排好的竖行蒲草叶之间隔一选一地交叠穿插,之后第二根则错开一叶篾片,继续这样穿插。

逐渐地,交错勾结的蒲草篾片儿就形成一个见方的、带有简单花纹的“片儿”的中心区域。这时候就可以经纬兼顾地加工了,直至这个片的边长大约在90公分到1米之间,一个“片儿”就算完成了。

一个蒲草垫子需要两个“片儿”,在两个片儿之间要像絮棉花那样絮进填充物。这时候,前边说的那些被剪下来的蒲草的“边角废料”就派上了用场。

串成大垫子之前,先要在下边垫上一张编好的蒲草片,将填充物均匀铺在其上,再在上方用另外一张蒲草片压上,用处理好的柔软的蒲草茎,简单将四边和中心穿上几个固定点,免得竖起来时填充物移动,再用夹板子加上两端固定。

这些工作准备好以后,就进入“串边儿”这最后一个也是很关键的环节了。

被夹板夹住的片儿和填充物竖了起来,靠在炕沿上。穿边儿的人一侧身体就靠在外侧上了。这时他手里有一个带着豁口的大锥子,从他这一侧、在距离边缘大约一巴掌宽的地方将锥子穿透过去,将一根柔软的蒲草茎嵌进锥子的豁口处,向自己这侧猛地一拉,就把蒲草茎带了过来。他两只手分别拉住蒲草茎的两端,调整一下,使得两侧露出的蒲草茎儿一边长短。

接下来,他就这样沿着同一位置密密地拉出一排蒲草茎。它们像张开的翅膀,咋呼在垫子的上端。。

之后就开始进入“编”那些蒲草茎的环节。

编蒲草茎儿的目的是为了大垫子的边缘结实固定,也是为了美观,所以很讲究匀称、平整。

活是从一头开始的。

将第一根蒲草茎的两端撸起来,拉紧,把剩余的长出部分沿着垫子的上端拉直,然后让第二根蒲草茎的结节压住第一根,如此往复下去,这个边缘就变成了略厚于垫子芯的结实又好看的边缘了。

四边如此穿完,再扭一扭,正一正形状,然后用剪刀剪掉一些突出来的毛刺,这个垫子就算完成了,可以与其他的垫子拥挤在一起,散发那些蒲草的清香。

那时候,蒲草垫子的规格一般是90公分或1米的正方形,厚度一般在成人的一巴掌厚,约折合40~50公分。两个草垫子紧对着一放,正好是一张两米长一米宽的床的面积。

那时候,收购站专门收购蒲草垫子,但我忘记了当时多少钱一个了。总之它的生产工期正好是农闲时期,所以勤奋的人家一个冬天会把家里变成蒲草垫子的库房,院子里也会摆得满满的。

很多人家的小孩子放学回来,把书包往大柜子上一扔,嘭的声音还没散去,人就已经跪在地上或者炕上开始编蒲草片了。外屋的大锅里还冒着热气,距离吃晚饭再怎么还得等二十多分钟的时间,手快的小孩子编完一个蒲草片,饭桌子还没有摆上炕呢。

我们那趟街有一户D姓人家,祖上因为勤奋积累了些小财富,结果他的爷爷成了地主。这家人老实低调,改革开放后成了编蒲草垫子的大户。因着他家的大儿子与我是小学同学并且很要好,他家又在我们上学的半途上,于是每天我都要先到他家里找到他,然后再一起去学校。放学后也是先到他家里待一会儿,之后才回家去。

他家在我的头脑里留下了这样的画面:

早上,我从雾气腾腾的外屋门进去,家里除了一个几岁的小弟弟在无聊地把玩蒲草挺外,其余的人都在忙活。

他的爸爸和叔叔一人一间屋子、一人一个垫子,手里拿着锥子正在穿缝中,气势非凡;同学他自己则在外屋的空地上编一个蒲草片,他的旁边是他妈妈,也在舞弄一个蒲草片,不时地往灶坑里添一把柴,听一听锅里的水响,判断一下饭是不是快熟了;

东屋的地上,他的大妹妹在编片儿,西屋的地上他的另一个小妹妹在编片儿;炕上是他另外一个弟弟在编片;他的白胡子爷爷那时候还在世,用长指甲做小刀,劈开那些蒲草茎儿,并用布满老茧的手把它们揉搓柔软。

这是一个早早开业的工厂的场景。

他家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大妹妹的那双手,编蒲草片时,她的手指就像一群小鱼在蒲草蔑间游动,那些蒲草蔑像是被煮沸了一样翻腾跳荡。这个画面印在我的脑袋里,前不久在广州看70岁的钢琴演奏家弗拉基米尔·维阿杜的演奏,这两个画面一度叠化在一起了。

(摄影:王阔海)

那时到了晚上放学,他家依然是这种场面。有时候我想和我那个同学交流一下枪棒技艺,因为我们都在听《隋唐演义》、《岳飞传》,特别想用锹把和叉子演绎一下我们各自脑子里的武艺。通常是三招未过,他妈妈的声音就会从屋子里飞出来:

“别玩了!压片儿去……”我的同学就立即放下叉子,操起滚子把手。

是以,我俩从未完成过“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等十八般兵器的演练,长大以后见面聊起来,还有那么一点点遗憾。

三四十年前,至少在北方,有床的地方就有蒲草垫子,而且那时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除了某些特殊的单位外,像学校、工厂这类地方,只提供床而大垫子要自备。

我是十三岁那年到县城一个重点中学寄宿读书的。

县城距离我的家一百多里,要先坐一个小时的火车,下车后还要换乘小驴车,在浓烟滚滚中穿过西辽河断流的河谷,到达河西岸一片坟地和树林的边上,才到我们那所刚成立不久的中学。

我的两个大垫子也走了同样的路线,那是一个较大的计划:早晨我和仅次于我力气大的弟弟抬着两个捆在一起的蒲草垫子从家里出发,等到他坐着火车返回家里时,夕阳已经落下去了。

相较于这种床上用的大蒲草垫子,还有一种我们称为“小垫子”的物品。有那么几年,特别是海城、唐山地震那些年,不知什么缘故家家户户加工这种小垫子,我想可能是采购站有了一个不小的订单。

那时候编的最多的小垫子是一种圆形的坐垫。

事先,用压好的蒲草叶像女孩子编小辫子那样分成三根,左一根右一根向内侧压进来,使之成为长长的蒲草辫子。之后或用模型固定、或者就是紧密的缠绕,然后用麻绳串起来,就成了一个长时间注目会因为图案而眼晕的小垫子了。

也有做花纹的,那就要在一个平整的木板上钉上钉子固定,通过缠绕编排,使得小垫子周边有一些祥云或花瓣样的图案。还有一些手巧的大姑娘也会用这个原理编出针线盒、烟笸箩、茶杯垫等好看的用具,有些作品现在已经进入超市,成为大城市里小资们情调的载体了。

不单是因为席梦思的肆虐,也是因为水源的减少,蒲草变得越来越少了,所以现在也就几乎没人去编蒲草垫子了。

今年夏天回家乡,专门到盛产蒲草的吐尔基山水库去看一看。水库早就干了,河底那里通过截流和蓄水,才有一带细细浅浅的水,在夕阳下,眉毛一样残存着。水中长着一片不愿消失的蒲草,在晚霞之下,像是某位贤淑的女子,在暗暗饮泣。

也有几只水鸟飞,看起来很象征主义。

(20191122,呼和浩特)

(摄影:翟瑛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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