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袋和尚”的大胆诗(附音频版)|诗坛轶事
这个布袋和尚是清末的人物,他叫黄遵宪。
在黄遵宪三岁的时候,他的广东老乡洪秀全正在广西的金田村发动一场武装起义,雪球出乎意料地越滚越大,三年后吞没了江南自晚明以来积累的富庶和优雅。
一直到1864年太平天国失败,长期以来的秦淮雅韵彻底消亡了,代之而起的猜忌和血腥屠戮充斥着那段时间的纸张记忆。中国文学和思想的土地也就出租给了广东人以及湖南人。
特别是广东人太生猛了,这以后他们会说给你和做给你看,以梁启超为代表。
这时的黄遵宪已经16岁了,悲愤的龚自珍也已经因暴病而亡23年。
1877年,29岁的黄遵宪开始了外交官生涯,历任驻日本公使馆参赞、美国旧金山总领事、驻英国参赞、新加坡兼马六甲总领事等职。正是由于海外的经历,使得本来思想开放的他更加坚定了改良者的决心。
《海行杂感》
【黄遵宪】
星星世界遍诸天,不计三千与大千。
倘亦乘槎中有客,回头望我地球圆。
黄遵宪,字公度,别号一大串,他生于今天的梅州,那是一个客家人集中的地方,有着广东粤菜中不可或缺的大量美食。
黄遵宪在出使日本等国的期间,为龚自珍的迷茫似乎找到了出路。特别是在与日本学界的交流中,他看到与中国文化极具相似性的日本在解决传统与现代性之间关系的探索。
承平以来二百年,不闻鼙鼓闻管弦。
呼作花王齐下拜,至夸神国尊如天。
当时海外波涛涌,龙鬼佛天都震恐。
欧西诸大日逞强,渐剪黑奴及黄种。
这是黄遵宪在《樱花歌》里的感受。
早在1865年,17岁的黄遵宪便写出《杂感》诗,用强烈的历史感推出自己“我手写我口”的反叛追求,洋溢着一种不安分的变革气概。
大块凿混沌,浑浑旋大圜;
隶首不能算,知有几万年。
羲轩造书契,今始岁五千;
以我视后人,若居三代先。
俗儒好尊古,日日故纸研;
六经字所无,不敢入诗篇。
古人弃糟粕,见之口流涎;
沿习甘剽盗,妄造丛罪愆。
黄土同抟人,今古何愚贤;
即今忽已古,断自何代前?
明窗敞流离,高炉蒸香烟;
左陈端溪砚,右列薛涛笺;
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
即今流俗语,我若登简编;
五千年后人,惊为古斓斑。
1877年外交官生涯开始后,这给他一个全球视野的机会,与他心中那种强烈的革新欲望呼应、印证,使之成为“新派诗”的大咖。
当《樱花歌》、《登巴黎铁塔》和《伦敦大雾行》这种意象出现在中国古诗里的时候,一定是天崩地裂级的震撼。好像一直被关在笼子里的一众狮子,自龚自珍跑出了几头之后,这次是被彻底打开了锈迹斑斑的铁门。
苍天已死黄天立,倒海翻云百神集。
一时天醉帝梦酣,举国沉迷同失日。
芒芒荡荡国昏荒,冥冥蒙蒙黑甜乡。
我坐斗室几匝月,面壁惟拜灯光王。
时不辨朝夕,地不识南北。
离离火焰青,漫漫劫灰黑。
如渡大漠沙尽黄,如探严穴黝难测。
化尘尘亦缁,望气气皆墨。
色象无可名,眼鼻若并塞。
岂有盘古氏,出世天再辟。
又非阿脩罗,搅海水上击。
忽然黑暗无间堕落阿鼻狱,又惊恶风吹船飘至罗杀国。
出门寸步不能行,九衢偏地铃铎声。
车马鸡栖匿不出,楼台蜃气中含腥。
天罗磕匝偶露缺,上有红轮色如血。
暖暖曾无射目光,凉凉未觉炙手热。
吾闻地球绕日日绕球,今之英属遍五洲。
亦日所照无不到,光华远被天尽头。
鸟知都城不见日,人人反抱天堕忧。
又闻地气蒸腾化为雨,巧算能知雨点数。
此邦本以水为家,况有灶烟十万户。
倘将四海之雾铢积寸算来,或尚不如伦敦城中雾。
民歌和俗语入诗,这让人想起中国诗两千年的纠结、反复的历程。表面看,当精英诗人走到穷途末路的时候,乡野村人的率真的血液就会无排异反应地进入雅诗的殿堂,实际上是时代新发事物对诗歌的倒灌。
在这里稍微驻足一下,雅诗的穷途末路往往发生于它与利益勾结的时代,哪怕是间接和婉转的方式。当它趋于僵化、丑陋的之后,民歌俚语的活性因子常常去拯救它们。
我们看到的广东猛人迭出也不是毫无缘由的。
想想被赵匡胤兄弟时代消灭的南汉小朝廷,那是比明朝初年还黑暗的地狱,据说南汉末代皇帝刘鋹为了担心家务事影响工作,令南汉的官员全部自宫,成了太监型国家管理队伍。但是当大清关闭了所有国门,只留下“十三行”为代表的这一个出入口之后,西风熏染下的广州,就逐渐替代了风花雪月的江南,成为文化“伤风”的窗口,也成了文化“北伐”的大本营。
到黄遵宪的爷爷的时候,他们家里还开着祖传的典当行。可不要小看这个行业,它令人们认同商业资本游戏规则。数十年之后,在直线距离还不是很远地方,一群在半夜拜神的山里人还对社会分工和合理利润产生了仇恨般的岐解,骨头里的DNA里满是仇恨商业的遗传物质。
黄遵宪被欧美的风吹拂着,也被东洋的雨淋浴着。
1899年,距离龚自珍的《已亥杂诗》组诗正好一个甲子之际,黄遵宪以同名组诗表达了对龚自珍的敬意。
在黄氏的乙亥年,心情是这样的
老健真应饱看山,
看山谁得几时闲?
屡将游约诳猿鹤,
迟恐山灵笑汝孱。
黄遵宪比龚自珍达要观多了,与唐吉坷德般的龚氏不同,黄遵宪不是一个人在战斗。黄遵宪看见小他25岁的梁启超创办的报纸,听见在从日本到夏威夷的邮轮上,他这个老乡发出的“诗界革命”的声音。在他看来,一种更有力量的突破就在眼前,那是下一代的责任。
从诗歌美学看,喜欢崇高感的梁启超最终把许多人带进了赞歌的时代,也将文学作为政治变革的核心手段。
但是,他无法预料到的是,他们如何把握出拳的力度,有否在纠结中破茧而出?甚或,下一代有没有料到一把大火最后会少出个设么样的片瓦不留?……
这已经不是黄遵宪的所能关心的了。
据说,他临去世前写的最后的诗是写给梁启超的,他相当于交出了精神接力棒。这组《病中纪梦述寄梁任父》之三的最后几句是:
何时睡君榻,同话梦境迷?
即今不识路,梦亦徒相思。
在黄遵宪的一些列名号里,有一个叫“布袋和尚”。布袋和尚古已有之,是五代时期后梁的一名高僧。传说后梁的布袋和尚为弥勒菩萨化身,身体很胖,大腹便便,出语无定,随处寝卧。布袋和尚整日袒胸露腹、笑口常开,还很幽默风趣、与人为善、乐观包容,人们很喜欢和这个和尚来往。
较之黄氏的接班人们的决绝,黄遵宪可谓是温和的长者了,这个雅号也的确符合他的特征。他在政治上有很多见地,比如他提醒清政府日本对琉球岛的觊觎,最后多被证实是先见之明。但一如那时候许多人的见识一样,被皇家弃之如敝屣了。
戊戌变法失败后,他回到家乡梅州,1905年春在家乡去世。后人盖棺定论时用五四式话语说:他为资产阶级改良派的诗界革命奠定了重要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