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鸟儿:故乡纪事054》
玉米胡子开始发红的时候,“孤鸟儿”就快熟了。
“孤鸟儿”是我和丫蛋儿给它起的名字,只有几个小孩子们这样叫。大人们的发音有的是菇娘儿,有的是发二声叫姑孃儿。
丫蛋儿他爸爸因为早年见过洋人老毛子,非要把它叫成“洋姑娘”,好像它是洋人的种。不过它那黄嘟嘟的模样是有点与天天、麻果这些东西不太一样。
“人家孩子们愿意叫孤鸟儿就让他们叫呗,你这个死老头子,非要和孩子们犟!”丫蛋儿妈常常赞同我们的叫法,其实她内心里是忌讳“洋”这个字的。
据说,丫蛋儿爸在从老毛子身下救出丫蛋儿妈之前,正在和一个二毛子搞得不明不白。出于对男毛子的恨和对女二毛子的妒忌,丫蛋儿妈对“洋”字有些过敏。
“铁皮就是铁皮,干嘛非要加上洋字?吃饱撑的!”常听丫蛋儿妈这样说。不过她有时候也不得不说“洋灯”、“洋柿子”、“洋油”、“洋火”这样的词,因为在她小的那些年代里,人们是用豆油点灯,黑暗中眼珠那么大一点光亮。
等她懂事了,突然一下子涌进了大量洋货,令人猝不及防。
连那些日本货都叫东洋货,幸好丫蛋儿妈喜欢的仁丹没有加个洋字,不然疗效会大打折扣。
洋玩意就像深秋风中的树叶,丫蛋儿妈躲也躲不开,这似乎是让丫蛋儿爸占了一些嘴上的便宜。
“哼!洋人多啥了?要不是碰上我那屋里的,我家丫蛋儿说不好还是卷毛的呢。”丫蛋儿爸有时在外边喝多了,就会这样吹嘘,当然丫蛋儿妈此时不在他眼前。
“你真有卷毛诶!”
丫蛋儿盯着“孤鸟儿”,我盯着丫蛋儿一侧的的头发。太阳光像钗一样插进她的头发里,几根弯曲的南瓜藤一样的发丝甚是好看。
胡家屯南边和东边都有很多荒坡地,那里杂草丛生,东一棵西一棵长着“孤鸟儿”秧。整个夏季,它们夹杂在奶奶秧、野向日葵和麻果之间,预料不到深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中秋节一过它就不一样了,开始卖弄起颜色来,有一种叫“天天”的紫色野果干瘪的时候,“孤鸟儿”就熟了。
它的叶子一如既往地长着巴掌的样子,麻麻嘟嘟的,但是透过一层纱裙一样的外皮,里面的“孤鸟儿”果子已经露出浅鸡蛋黄的颜色。
丫蛋儿剥着孤鸟儿的外皮儿,一瓣一瓣小心往外翻。
“裙子!像不像?”她问我。
“你怎么会有卷毛?该不会是你妈……”我还沉浸在丫蛋儿鬓边的发丝上。
“你胡说什么啊?我姐她们都没有卷毛,要是像你说的,她们也该有吧?看!裙子。”丫蛋儿没生气,举着翻开孤鸟儿皮的果子给我看。
“有点短,露屁股。”我坏坏地说。
根据丫蛋儿爸妈吵架和丫蛋儿爸在外吹牛的片段整理,他们的那次惊心动魄的故事是这样的。
早年,他们俩分属于互不相识的两个戏班子,两个班子那阶段在黑龙江南部的一个小镇上相遇,又正好赶上皮货商云集,他们就驻扎下来,唱戏打起了擂台。
人们喜欢看他们两拨人铆着劲儿比拼,使出吃奶的力气演出,就不停在镇子上争论,勾起了双方的火。
小镇前所未有的热闹,也吸引了做生意的老毛子。
这一天,丫蛋儿爸看看自己的戏班子要被对方比下去了,就使出从未用过的绝活。
在此前的一次机缘,他向山里赫哲人的一个老萨满学过一些小本事,偶尔在演出里神也不知鬼不觉地显摆一两下,收效奇好。
这次到了关涉到戏班子名声的要紧时刻,他决定用这个方法绝地反击。
他当众放出风去,说他可以替所有观看本戏班子演出并且赠送10个以上粘豆包的人看前辈子的事儿。
这下子把丫蛋儿妈的戏班子弄得门前冷落,未来几天的交了预付金的单子都取消,人也都跑到丫蛋儿爸那边去了。
只有一个人例外,就是一个叫什么什么斯基的白俄男子,他要过两天才有所行动。
先说丫蛋儿爸这边。
他也对这次自己的表现能力很吃惊,一连串猜准了好几个猎人的家史,胡乱拼凑了他们的前生。后来有人问他到底咋回事儿,他说他也不知道,他当时就是见到那个人时,嘴里自己就冒出那样的话。
“见鬼了!”后来丫蛋儿妈每每这样评论这件事儿,因为那个俄罗斯妞儿就是在迷狂后紧紧黏住丫蛋儿爸不放的。
“那你看看我的前生是哪儿的?”俄罗斯妞儿一副不相信的调侃表情。
“你住在海的北边!”
丫蛋儿爸看见一个带着高高帽子、穿着长袍的男子正背着鱼篓往北走,他的南边是一望无际的水面。接着又看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出现了,她高高的鼻子,白净的脸,大眼睛。
“我看见这个姑娘落水淹死了。”丫蛋儿爸后来说。
俄罗斯妞儿一点也不虔诚,带着讽刺的微笑。
“北海,是北海,那里很冷,冬天大雪漫盖,那个藏青色衣服的男子被雪埋上了。”丫蛋儿爸继续看见一些片段。
先产生反应的是俄罗斯妞儿身边的老太太,她“嗷”地一声说起丫蛋儿爸听不懂的话来。丫蛋儿爸看着俄罗斯妞儿惊恐的眼睛,从她那深不可测的瞳仁一下子钻了进去。
里面很干净,像是鱼的眼睛深处,又像是滑滑的隧道。
“当时他自己先完犊子了,一下子倒在台上吐一地白沫子。”丫蛋儿妈补充道。
“根本没吐白沫子。”丫蛋儿爸辩解。“当时你又不在场。”
等丫蛋儿爸从那个幽深的隧道里钻出来,他发现自己已经躺倒在舞台上,浑身是土。他有点尴尬,马上站起来,这一下子不得了,俄罗斯妞儿一改之前的端庄,围着丫蛋儿爸跳起迷狂的舞蹈来,像是喝醉了,又像是很热的样子,嘴里唱着丫蛋儿爸从未听过的歌。
她的裙子像大荷叶,把丫蛋儿爸的眼睛都煽动得外翻起来。
那天起的连续几天时间,俄罗斯妞儿不顾老太太的反对,黏住丫蛋儿爸不放,说丫蛋儿爸是他前世的那个打猎的情郎。
“亲嘴儿没?老毛子可喜欢亲嘴儿了。”见识过毛子的人看丫蛋儿妈在场,没敢往深问。
“你看他那个子,垫两块砖也够不着人家下巴,还亲嘴呢。”丫蛋儿妈抢先答道。
“你又没看见,哼!”丫蛋儿爸不服不服的。
“那就是亲了呗?”丫蛋儿妈去线笸箩里找锥茬子。
“我有没那样说!”丫蛋儿爸往柱子后边藏。
“那你说说,你那天在河边和她干啥呢?你说啊。”丫蛋儿妈有点火往上窜。
那天也是巧,丫蛋儿爸和俄罗斯妞儿避开众人躲到河边的树林里,他们一定是想做点什么,恰好遇见去采野杏的丫蛋儿妈被那个花痴白俄男子欺负。
“我正要把那个俄罗斯妞儿办了,谁成想我屋子里的也在那儿,还他妈的被那个叫什么死鸡的毛子按在河滩上,我能让吗?”在丫蛋儿妈不在场的时候,丫蛋儿爸和瘦猴儿的爹吹嘘过。
“啥成色?毛多吗?”瘦猴儿的爹在这点上和瘦猴儿有同样的爱好,喜欢通过细节证实对方是不是吹牛。
“哪顾得上看,刚要那个啥,就听见我屋里的没好声地叫唤,像发情的母鹿。我一见老毛子欺负她,一棒子下去,那小子也是个花瓶,中看不中用。我就一棒子,他鼻子和嘴一起出血,只有出气儿没有进气儿。我一看,这下惹上人命了,就问我屋子里的,跟我走不走?她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好像要下决心跟我去下地狱一样……”丫蛋儿爸陷入往事回忆中。
“那叔,老毛子的毛多么?”瘦猴儿凑上来嬉皮笑脸问。
“一边去!小孩子家家,懂个屁!”丫蛋儿爸一挥手,像是在赶蚊子。
“滚外边玩去!”瘦猴儿的爹露出少有的威严。
“走,我们去找'孤鸟儿’。”瘦猴儿拉着我从屋子里出来,俩大人后来聊什么我们就不知道了。
胡家屯都认为丫蛋儿爸那是吹牛,唱戏的好吹牛。人们认为就他那样子,在炕头上表演一下被丫蛋儿妈鞭打、泼水等受气包还可以,他哪会来什么神。直至有一天,胡家屯发大水的事儿被他提前两三天言中,人们才开始闭紧嘴巴,即便想说些什么,也只能闷在肚子里,怕亵渎了鬼神,有的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
那天,瘦猴儿知道我不喜欢单独和他在一起玩,就提议把丫蛋儿叫出来。
丫蛋儿正跟她妈妈学做鞋。
“去,找狗剩妈要点铺衬,咱家的打袼褙不够。”丫蛋儿妈边用手捞浆糊往桌子上抹,边支使丫蛋儿。
我那时的小名叫狗剩,一点也不感觉难听。因为小的时候老生病,家里人说起一个贱名,说这样就不会被各路神鬼惦记了。
丫蛋儿刚一抬屁股,看见我的头已经出现在她家窗户的方框最底边上,方框的侧边远远地露出瘦猴儿的一半身体,一根大门柱把瘦猴儿分开成两段出现。
“狗剩儿,回你家和我婶说我妈要点铺衬,我家的不够用了。”
丫蛋儿屁股放回炕面对着窗户下命令,与过家家的声调一样一样的。铺衬是一些碎布条,拼起来糊上叫袼褙,可以做鞋底。
“丫蛋儿!你男人找你去摘'孤鸟儿’!”瘦猴儿的声音像风中的破布条抖落出来的。
“取完铺衬,就去摘'孤鸟儿’。”丫蛋儿头也不抬,咬着半边嘴唇把锥茬子往鞋底里扎。
走出她家大门的时候,我听见锥茬子断裂的脆响。
“我长大了就做这样的裙子穿。”丫蛋儿还沉浸在'孤鸟儿’外皮弯成的短裙子里,那时候我们看不见地球上其他地方的事儿,但我总觉得这个裙子有一种不祥的预兆。
“就是,这样的裙子,穿还不如不穿,不穿更好看。”瘦猴儿也凑了上来,嬉皮笑脸,不怀好意。“俄罗斯妞儿肯定就穿成这样子,要不,能把你爸迷住?”
“瘦猴儿你再胡说,我们俩揍你。”丫蛋儿一手捏着'孤鸟儿’,另一手拉了拉我的袖子。我侧过身,一挺胸,瘦猴儿刺溜一下跑进草丛里,马上又弹了回来,一脸的青色的惊恐。
我摘到一颗大的孤鸟儿揣进裤袋里。
“死……死……死人……有死人!”瘦猴儿嘴唇也青了。
那天我们是怎么回家的都记不起来了,我只记得风从耳侧呜呜地响,丫蛋儿拉着我的后襟儿时紧时松。
至于瘦猴儿,他走的是哪条路、怎么回去的,我压根儿没印象。
这件事惊动了两户人家,为了慎重起见,丫蛋儿爸和瘦猴儿爹决定先悄悄去看看。瘦猴儿爹让瘦猴儿带路,瘦猴儿躲在他家的柜子下面浑身筛糠死活不动地儿,我也尽量隐蔽在丫蛋儿身后,争取不被发现。
“狗剩儿,男子汉大丈夫,你带路。”丫蛋儿爸的豪气感染了我,我一抹鼻涕从丫蛋儿花格子衣服后面探了出来。
我先是找到那株'孤鸟儿’秧,然后比比划划、语无伦次向两位大人描述。
“我儿子怎么跑的?”瘦猴儿爸问。
“就这样……”我向着瘦猴儿逃跑的方向开跑,一下子被丫蛋儿爸拉住。
后来我明白,瘦猴儿爹很坏,他想引导我跑向那个尸体,也被吓一次。回来的路上他问我“你们是不是老欺负我儿子”,这句话佐证了我的判断。
“我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你们可不能欺负他。”瘦猴儿爸认为是我们欺负他儿子,实际上每次都是瘦猴儿先使坏,我们忍无可忍之后,才采取措施自我保护。
那天藏在草丛里的尸体,其实是一种学名叫苍鹭的大鸟的尸体,我们本地人叫它“长脖老等”,比我们个子还大。大概是因为它长长的脖子,而且喜欢蹲踞在水边等待抓鱼的缘故,被人们起了这么一个名字吧。
“我又看见了。”丫蛋儿爸很小声地和瘦猴儿爸说,他的牙齿互磕着,格格地响。
“看见啥了?”瘦猴儿爸没有体会到丫蛋儿爸的紧张,大声反问。
丫蛋儿爸忙向四周张望,见没有其他人,才略略松了一下脖子。
“我看见长脖老等是累死的,它从西边飞来报信,西边来大水了,它白天黑夜飞,累迷糊了,一下子撞在树干上……”丫蛋儿爸梦呓般絮叨。
瘦猴儿爹也明显有点瑟缩着脖子。
“这可不能瞎说,这迷信。”瘦猴儿爹心虚。
“就是啊,那可咋办?这万一要是真的呢?咱们的大壕几年没修了,有几块还蹚犁种了高粱……”丫蛋儿爸忧心忡忡。
“那万一你看错了呢?”瘦猴儿爹恢复镇定。
丫蛋儿爸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把自己看见的告诉了胡家屯的头儿,头儿把摇了几下电话的摇把,接通一个地方,对方说是连雨天,天漏了一样下个不停。
头儿放下这个电话,接着又摇,又向另一个人说了这事儿,之后盯着丫蛋儿爸的鼻梁子,很严肃地警告。
“把嘴给我闭严实,对谁也不能说。”丫蛋儿爸很惶恐,我趴在窗户上看见凳子上横放着一只死鸡,翅膀耷拉着,要飞的样子。
“瘦猴儿他爹也知道这事儿。”丫蛋儿爸说,那意思是他可以管住自己的嘴,但保不齐会被瘦猴儿爹说出去。
头儿却误会了,把脚伸向柜子下边的布帘里,踢出一只死兔子。
“和鸡一起拿去,喝两壶!”
那几天,瘦猴儿的身上老有熏猫肉的味道。
我们那里管熏兔肉叫熏猫肉,不知为什么。
丫蛋儿家则炖了一锅小鸡蘑菇,盐放得挺多,蘑菇比鸡肉还香。
胡家屯的头儿找了一个合理的理由,带人铲除了那片高粱,堵上豁口,又加高了大壕。
几天之后,水真来了,飘着锅碗瓢盆、西瓜、檩子和破衣服什么的,差一点漫过大壕淹了庄稼。
大水几天后退去,那年庄稼顺利进仓了。头儿单独请丫蛋儿爸喝了一晚上酒,丫蛋儿爸醉的走不动路,就睡在队部的炕上。
那晚上炖鸡又炖肉,饲养员把炕烧的太热,炕席都糊了。第二天早上丫蛋儿爸起来,发现自己的棉裤也烤糊了,屁股上的皮熟了一块,火辣辣的疼。
丫蛋儿妈一夜没睡好,第二天一早看见丫蛋儿爸一瘸一拐进了院子,脸上笑嘻嘻的,酒气弥漫在早晨干冷的空气里,一会儿就结成了霜。
“见酒不要命!”丫蛋儿妈一边扫院子一边抱怨。
“高兴!”丫蛋儿爸笑嘻嘻的。
“脚咋地了?”丫蛋儿妈还是关心自己的男人。
“不是脚,是屁股。”丫蛋儿爸很光荣的样子。
“喝酒咋喝到屁股上了?”瘦猴儿爹从墙头上扭着脖子,探过头来,有点酸唧唧的口气。
“肉太多了,嘴吃不完,就用屁股吃呗。”丫蛋儿爸颠进了屋。
那之后,无论丫蛋儿妈怎么问,丫蛋儿爸只是说“有鸡有肉,吃高兴了,喝大发了”,其余啥也不提。
那年秋天,我和丫蛋儿只采了两颗“孤鸟儿”,她的那颗因为改成了裙子我们没吃成。她还用树枝削出一个脖子,刺在一粒玉米上当人脑袋,在“孤鸟儿”下边安上两条树枝腿,成了一个穿裙子的人形。
只是头小小的、肚子大大的,看起来像吃饱的蚂蚁或怀孕的女人。
只有我兜里的一颗“孤鸟儿”完好无损,把玩够了,被我俩一人一小口,吃掉了。
这颗“孤鸟儿”酸酸的,还没熟透。
(20190929呼和浩特)
(摄影:翟瑛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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