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传奇小说】路远连着天(二十四) 作者:亚宁​

总第143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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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六 章

黄 土 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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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进山了,车子先走了几十公里的油路,后拐到了简易公路上,再后来上了山畔的边防沙石路。司机是个沉默的年轻人,眼活手活,就是话少。

耿光祖坐在前边,不时指点着一些山口和村庄介绍着名字和由来。路过一处叫石兰计的地方,耿光祖指着一处建于山畔的村庄说:“大哥,当年我跟六爹回来,坐着军车被山水阻路,就在那个村子住过一晚上。爷爷骑过的那头灰驴,当时在车上颠得四条腿都成了两个八字了。”耿光正说:“这山怕是后套平原的边界吧?”耿光祖说:“就是,整个后套就在这阴山的怀抱里,东西八百多里呢。”

一面平缓的山坡下屹立的一片墓园,正前方矗立着一座汉白玉纪念碑,还有一些军人的雕塑。耿光祖兴奋说:“大哥,当年我们回来,路过这里时遇到了土匪,车上的军人和他们打了一仗,死了三个人,也埋进了这墓地。”说话中车子停在了园外,哥俩下车,前前后后绕看了一番。在东南角处,耿光祖指着三个坟堆说:“这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三个人的坟。当地政府没考证,把他们也当成抗日烈士了。有一次我跟地志办的人说起这事,他们根本不承认。”耿光祖自说自语,感叹说:“从这点来看,历史这个东西,有好多其实都是后人瞎咬嚼出来的。”耿光正关心说:“当时人家打仗,你跟六爹咋着呢?”耿光祖说:“当时这里是一处乱坟滩,长满野草。我们都在草丛里爬着呢,直到土匪被打跑后,帮着挖了墓坑,埋了死人才走的。”

久远的往事让耿光祖在回忆中有所触动,站在墓园的高台上,东西南北眺望了好一阵子。

离开墓园,车向东行驶二十多公里,从一处叫乌不浪的山口拐进了山,在峭壁夹峙中驶往所谓的漠北。大戈壁上,几条时隐时现,时合时分,波浪起伏的土路,任凭车轮滚滚,永无尽头。终于来到一处牛羊野放,蒙古包林立的地方,一位牧民朋友骑马迎了过来,招待他们坐进蒙古包,吃了一顿正二八经的蒙餐,喝了几碗刀子一样的烧酒。热血亢奋后,这位朋友又邀请他们骑马,骑骆驼,享受天风浩荡之下草原的凉爽,欣赏夕阳西下,晚霞满天的瑰丽景象,直到迎升一轮大如车轮的明月。

在蒙古包中住了一夜,第二天,耿光祖领着大哥来到了牧区腹地,也是此行的目的地百灵庙,草原上一处风水独特地方。极目四方,只有寺庙所在的地方,稳稳地矗着几座巨大而又浑圆的山丘。山丘上松柏茂密,山石怪异,石径时隐时现,红庙半隐半露,佛音荡荡悠悠。庙山下一片开阔地上,许多商贩搭起了布棚凉伞,形成了几处相互连接的集市,叫卖之声一片嘈杂。络绎不绝的赶会香客源源而来,马和骆驼拴在一片林中,车子在周围错乱而停。这便是百灵庙牧区一年一度的庙会情景。

兄弟俩在庙前的路口下了车,没有去市场,径直踏上了入庙的山道。中途,两人歇在一块只有老天爷能降下的硕大的顽石上,听着浓密的松林中一片鸟语。耿光祖介绍说:“这庙有三百多年的历史,据说是乾隆皇帝亲自下诏拨银修建的,香火最旺的时候,庙里光喇嘛就有一百多号。咱们今天要见的活佛是此庙的第五代传人,传说经他摸过头的人,身上就有了佛气,邪魔不侵,百病不生,而且百年之后,还能往生极乐世界。”耿光正认真说:“真要有这么灵,那不成神仙了嘛。”耿光祖笑说:“按书上的说法,道衡高深的佛比神仙还厉害。”

几个身着蒙装,面色黎黑,神情庄重的香客后来居前,兄弟俩饶有趣味尾随,入到一间独特的大殿,里边的佛像不大,看上去很古老。耿光祖向一位喇嘛请了两把香火,分了一把给耿光正,插入了香坎。进入第二间大殿,耿光祖掏了两张百元钞,给了耿光正一张,要他随自己投到慈善箱里。耿光正舍不得,又不便违逆,犹豫了一下塞了进去。

出到殿外,耿光正埋怨说:“光祖,你也太大方了,这么多钱在老家都能买一头羊了。”耿光祖笑说:“大哥,账不能这么算。羊值二百块钱,善却是无价的。到了佛门,咱们就得用佛的眼光来看待世上的一切才对。”耿光正叹气说:“我不懂你说的话,但我知道挣钱不是容易的事。咱们村里有个老婆子,因为一毛钱找了三天,哭了三天,把家里的墙缝都掏遍了,把村里面的人都问遍了。”耿光祖嘿笑不语。

耿光祖领着耿光正转遍了山上的庙宇,请了无数香火,也默祷了各自的心愿。不同之处在于,耿光祖看到的佛,都带着一种笑意。耿光正看到的佛,则全都泥胎木塑,而且还有几分怀疑的表情,为此,兄弟俩各自又有一堆理论出来。

转到寺庙的后面,一处虚掩的红门吸引了耿光祖,推开后发现里边是一处幽静的小院。他正欲进去,出来一个小喇嘛,客气地说:“施主请到别处观光。这里是佛门修行之地,闲人禁入。”耿光祖固执说:“小师傅,请问,我们如何才能见到活佛?”小喇嘛双手合掌,歉意说:“庙会期间,活佛每天上午九点至十点,在大殿中为施主摩顶接佛。你们错过了,改日再来吧。”耿光祖顿感丧气,掏出一张名片递上说:“小师傅,我看见前面布施箱边有说明,庙中欲筹款修复西殿。我是搞建筑的,想为此事尽力,能否请活佛出来一见,商量一下具体事宜。”小喇嘛审视了一下,要去请示一下。

小喇嘛转身走开,耿光正迫不及待说:“光祖,你总不会又要捐钱吧?盖庙那得多少钱啊!你可不要乱打算。”耿光祖说:“我什么工程都搞过,还就是没修过庙,要是能行,这倒是一件一举两得的好事。”耿光正不去理会,催促说:“光祖,活佛咱们不见了,还是走吧,回家吧。”耿光祖嘿嘿笑着,只是不动弹。

小喇嘛出来了,请两人入到会客室坐,斟了两杯奶茶,摆出茶食奶酪和一些水果招待,说活佛一会就过来。耿光祖啜着奶茶,打听说:“小活佛,请问贵庙活佛的名号如何称呼?”小喇嘛说:“我师傅名沙木多,号布森。一般施主都叫他布森活佛。”耿光祖玩笑说:“人们都说活佛有一百多岁,是真的吗?”小喇嘛腼腆,正欲解释,一个巨大的身影在窗外一晃而过,会客室亮光被挡,光线一暗。小喇嘛双手合掌,恭敬地退到门侧迎接。一向不拘礼节的耿光祖,受活佛影子触动,从沙发上站起,毕恭毕敬。耿光正忙学样而起。

活佛身架高大,穿门而入时窝着腰,入到地当中,亮出的面盆大脸上,五官间距较常人的比例大出许多,宽阔的额头形成的平面,像一片褐色的丘陵,肥唇阔嘴,真有几分佛祖相。兄弟俩一时失神,瞬间有种诚惶诚恐之感,多亏小喇嘛适时介绍,才摆脱敬畏,却仍然不知说什么才好。活佛司空见惯,并未在意,慢悠悠行了一个佛家礼,用汉语说:“两位施主,慢待了。请坐。”

活佛一说话,见多识广的耿光祖便心神归一,恢复常态,坐下后谦恭地作了自我介绍。活佛安静地落坐对面,眼里天地混沌,目光慈祥而平和,不时拿起名片对照着看,关注又有所思。耿光祖介绍大哥时,活佛颈项一斜,头脸向后切,审视着说:“听施主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家乡何处啊?”耿光正恭敬说:“我是山西人,来套里串亲戚的。”活佛点了点头,转向耿光祖,并没有问什么,好象在切算,又似在默想,突然说:“我看出来了。你们是兄弟俩,他应该是大哥,你应该是老五。”耿光祖惊讶不已,刚说了句:“大师真是高人。”话就被耿光正急火火抢了过去,说:“活佛,你说得一点都没错,我们兄弟五人,有一位早夭,两位失散多年。他是老五,我们找见了,可还有一位老三,一直音信皆无。我父母临老的时候,还一直掂记着呢。大师能不能指点一下,让我们能尽早寻到这位兄弟,也好在这把年纪的时候见上一面。”活佛却不言了,阔脸下垂,眼睛微眯,身子一动不动,如打坐,又像坐睡。

活佛是在用功吗?兄弟俩惴惴不安期待着。活佛闭着的眼角渗出一点湿润,就那么闭目平和地说:“世间事聚是缘生,散是缘尽。有缘千里相逢,无缘对面不识。就我算来,你们要找的兄弟已经不在人世了。”希望与绝望都在三言两语中,耿光正身子一软,喃喃说:“不可能的,我是他大哥,受了一辈子苦,现在还活着。他咋就会走了呢。”耿光祖不信,又不能不信,再看活佛,双眼紧闭,双手合掌,厚嘴唇微微翕动,似在诵经。

一句断语冷却了三人间的热情,耿光祖就提起了盖庙之事,活佛说:“西面的两大殿是在文化革命中被毁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一直在努力化缘募捐,现在也积了一些钱款,但还有点不够。耿施主热心向佛,如果能助我们完成此业,功德无量啊。”耿光祖避而不答,却提出几个问题:“大师,我一直在思谋佛是什么?我们是佛的什么?向佛的功德又是什么?人生的岸在何处?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活佛一笑说:“难得,难得。佛即是善,善即是佛。天地一念成佛,佛一念成众生。生命是夜,功德是灯。灯亮一分,夜少一分。耿施主能提出这样的问题,你已经在岸上了。”耿光祖品咂着,好像明白,又有点不甚明了。他说:“大师的话高深莫恻,我会好好感悟的。人们都说大师的佛手通天达地,摩顶能赐人健康和吉祥。今天我们与佛有缘,请大师也为我们摸顶赐福行吗?”活佛双目再次微眯,觑着耿光祖,意味深长问:“耿施主相信传言吗?”耿光祖肯定地点头。活佛一笑,说:“生命是一种信念。你信,那我就替你尽一谒之力吧。”

耿光祖要起立,活佛示意不要动,右臂一伸,大掌一落,隔了茶几放在了他的头顶,厚嘴唇又见翕动。一股热量,让耿光祖脑袋麻酥酥有点眩晕,觉得浑身血脉和心念,交流出了一张网,很快又进入一种忘我的混沌与平静。与此同时,活佛的左手掌落在耿光正的头上,令他微微颤抖,不由自主闭上了双眼。

摩顶赐福持续了三分钟,才缓缓地结束。感觉异乎寻常的耿光祖有点激动,表态说:“大师真高人,盖庙的钱款,众人捐赠是众人向佛的愿望,能用多少用多少,不足的我全部承担了。”活佛听了高兴,对耿光祖赞扬了几句。一边的耿光正若有所思,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遇到了大施主,僧人们欢欣,活佛让厨房准备了一桌素饭,招待耿光祖兄弟俩。吃饭中间,活佛对耿光正说:“刚才冒昧了,你们兄弟的事,请不要往心里去。人的生死在佛眼里,不过一种形态的转换。”耿光祖接话说:“等工程圆满之后,请活佛为我们家所有逝去的亲人,做一次大的道场来超度他们在天之灵。”活佛答应说:“施主与佛有缘,一心向佛,这点心愿好了,好了。”耿光正一直盯着活佛,神情怪异,突然插话说:“光祖,我还是不信光大就死了。当年他的身体最好了。”活佛再致歉意,转而问起了耿家其他兄妹的情况。

斋饭后,兄弟俩被安排到了一间僧舍休息,活佛寸步不离跟着。耿光正问:“大师,你手上咋有一道伤痕啊?”活佛略一迟疑说:“过去草原上狼多,有一次遇上了,搏斗的时候被咬伤了。”提到狼,耿光祖的一根神经便跳动起来,耿光正则陷入了沉思,恍惚地说:“我三弟当年放羊,也是狼咬羊了,他从狼嘴里夺羊,手上被狼牙给拉了一口。大师的伤跟他的伤,太一样了。”活佛附和说:“哦,狼过去多啊,现在很少见了,偶尔有几只也多是从外蒙跑过来的。”

在僧舍里休息中间,议定了修庙的大致时间和一些具体事宜后,兄弟俩告辞要走。活佛挽留说:“两位施主,庙中有僧舍,宿一晚再走吧。”耿光祖说:“大师,工程一旦开始,我会常过来的。今天,就先告辞了。”心事重重的耿光正几次有话要说,又咽进了肚里。

车子在庙门外启动,道别过的活佛突然拉开车门坐了进来,说:“老僧无事了,送两位施主一程吧。”耿光祖有点意外,连连表示不可。活佛执意说:“我也是想到远处走走,送你们一程,再走回庙里。不怕二位笑话,出家人也要活动筋骨啊!”

车子在沙土路上行驶了一程,耿光祖几次欲请活佛下车,又觉不妥,矛盾中没了话说。耿光正反而大大方方说:“大师,这车子跑起来快,你看,离庙越来越远,你走回去会累的。”活佛说:“无妨,前面路边有块巨石,到那里我再下吧。”很快,车停在了活佛所说的巨石边。三人下车又说了半天话,才再次告别了。

耿光祖从车子的后视镜中,看见活佛伫立路边,不停地挥着手。耿光正坐在后排,探身透过后车窗,在荡起的微尘中,看见活佛艰难地爬上巨石,挥起的手臂一直就那么举着。他们有所不知,这位手臂久久不肯放下的活佛,那一刻正陷入从未有过的迷失。

这位叫沙木多布森的活佛,正是耿家老三耿光大。当年他随羊一起被卖给了蒙人,流落到了现在的草原上。由于憨厚寡言,相貌拙笨朴实,头圆,脸宽,眉粗,骨架大,他不幸而又万幸被一位上门的喇嘛看中,建议牧主王爷收为义子,替其亲生儿女舍身佛门,以了其佛前的允诺。入了空门的耿光大从粗工做起,二十岁时佛缘上身,被大喇嘛赏识,开始识文断字,钻研佛学。佛学的本真与其品性天然相近,使其质朴无华的个性获得了全新的升华。后来,庙中老活佛圆寂,继任活佛不幸早亡,耿光大在佛道中成了传人。佛门身份的变化,佛学佛识的修炼与印染,佛徒生活的洗礼,慢慢的让他忘却过去,全新了自己生命的信念。

入了佛门的耿光大,偶尔会想起卖身救亲人的事,只是个中的感悟与认识,与佛祖舍身饱饿虎,割肉喂饥鹰的境界,有了令人一笑的相通。随着年龄的增长,童年的往事在他的记忆中成为了一点久远的光亮,渺茫中渐渐暗了下去。偏在这一天,活佛的他看到了耿光祖的名片,见到了尚存有印象的大哥耿光正,听了他们的言说后,一颗佛心重又坠回了世俗人伦的情感迷雾之中。他在极力掩饰中不能自己,享受到了儿时失去,老来重得的短暂的兄弟亲情。而耿光祖对三哥的记忆是一个空名,耿光正倒是有一点点的印象,他有所感觉,却不敢挑明自己的怀疑,匆匆忙忙就离开了遍寻不遇,对面不识的三弟耿光大。

伫立巨石之上的耿光大,举着手臂,目送载有两兄弟的轿车远上了一处大丘陵,又绕出一道山沟,腾起的土尘在无风的下午如烟似雾。轿车看不见了,耿光大追随的魂魄被佛家的一闪念,抖擞回了凡骨肉身之中。活佛的耿光大习惯地在石上盘腿打坐,闭目诵经,为相遇又相失的兄弟祈求平安,为自己体内泛滥而起的尘埃,寻求一种重新的落定与平静。很快,他就进入了一种生死无界,天地混沌的入定状态,洞彻了几生几世的飘渺。

过去了多久,又返回来的耿光祖和耿光正,从嘎然而停的车里钻了出来。两人站在那块浑然一体,独立于草原之上的巨石下,仰望着上面一丝不动,塑像一般入定的活佛。此时的兄弟俩心里共同着一个信念,活佛就是自己弟兄中的老三耿光大。这一顿悟是耿光正在几个疑问中恍然之时了然到的。醍醐灌顶的耿光祖立马叫停了轿车,以最快的速度返了回来。

5

耿光祖六十八岁生日之后,把自己一手创办的企业管理权,交给了三儿耿远丰。这样安排审慎而长远,是经过多年的观察和了解做出的决定。一则三儿学历高,人品好,具有自己衣钵所传的果断与魄力。且三儿的大儿是从国家一所名牌学府专业毕业的人才,参与企业决策中间,不仅搞了一些让耿光祖非常认可的创举,还善于招收社会人才,雄才大略,眼光长远。俗话说富不过三代,为了打破这一中国人的宿命论,耿光祖才有如上的选择。二儿耿远征本来也是一个不错的管理者,懂财务,做事认真,品性比老三更优。但其三儿一女都不成器数,其中的一个混迹于社会,伤人后被判入了狱。这一重大决定出台之后,老二耿远征心头不快,不过只跟老娘痛哭流涕了一场,再无二话。耿光祖知晓后,让弟兄俩坐在一起进行了一次深刻的交流后,才道出自己如此这般的深思熟虑。

早年就服从父亲的设计,大儿耿远昭和小儿耿远才,一个在农村,一个在公家单位,但各有相应的股份在企业中,每年丰厚的分红,足可以让他们不用费力,就可坐享其成。耿光祖和姣姣也给自己各留了一份股份,人虽然自我退休了,在董事会中仍然有着举足轻重的发言权。还有几大股东在企业中拥有可以忽略不计的比例,却都各具神秘的背景和雄厚的财力,他们是企业对外倚重的重要力量。股东中最为特殊、也最为凌乱的一群,是石朝阳一家的后人。石朝阳在几年前一病不起,熬不过死神的等待,享年七十九岁辞世而去,所有股份根据遗嘱,被儿女孙子十几口人所分散继承。

在这短短的七八年里,像一茬庄稼一样,寿终正寝的还有耿家在太阳庙的另一个历史人物耿光德。他是在一天早晨扫院时,看见自家的公鸡和邻居家的公鸡,在一堆新起出的粪堆边上,互相斗得不可开交,就吸引了一群村中小孩围观,还不停地说三道四,指指点点。耿光德人虽上了年龄,童心不死,也撇了扫帚,拿了一根干葵花杆,凑上去看热闹。结果自家的公鸡最后不敌对手,从围观的小儿腿缝中落荒而逃。

围观的孩子叫了起来,嚷嚷说:“耿家输了,耿家输了。”耿光德一听不高兴了,骂说:“鬼孙子,怎么说话呢!两只鸡斗架输了,怎么就是耿家输了。告诉你们这帮小东西,耿家的人永远都不会输的。”一帮孩子闹轰轰跑开,回过头来用手刮脸,继续嚷嚷说:“耿家输了,耿家输了。”还有喊着说:“耿老汉输急了,骂人了。骂人了,输急了。”耿光德就气急败坏地拿着葵花杆去追打吓唬。没跑几步,岔了气,身子朝前跌了个嘴啃泥,爬在地上不动弹了。娃娃们不懂事,还在一边又嚷又叫看热闹,有胆大的跑上来用沙子扬他。这时,耿光德的重孙子不知从何处跑了出来,和起哄的小孩争吵起来。过路的大人骂开了两个小家伙,想扶起耿光德,发现人已经没了呼吸。

耿光德就这么利利索索走了,按当地人的话说,是一种好回首,人没用受罪。他被下葬到了老爹耿福地墓的东侧前,与西侧耿光亮的墓堆,形成了阴阳所谓的双肩形态。

看过了耿光德出殡的场景,耿六和六奶奶受了刺激。回到家里,耿六唉声叹气说:“这光德年龄比我小十来岁,前两天还来看我,这咋说走就走了。人生人死看来真是黑白无常在作怪啊!”六奶奶咕囔说:“这光德,一辈子拖拖拉拉没干过几件痛快事,咋倒死得干净利索,不象石朝阳受了两年罪,把一家老小累了个贼死才走的。”说完了,两人白头相对,坐在炕头前不言语了,脑子里各自仍然转悠着生与死的问题。

到了晚上,老俩口各自睡在被窝里,黑灯瞎火中辗转反侧。六奶奶说:“老东西,你是翻甚了,噌噌的让人睡不着觉。”耿六说:“自己睡不着,怨别人翻身,不讲理。还说呢。”六奶奶说:“你个老东西,就知道埋怨我。你说你都活了这把年纪了,咋还不死呢。”耿六黑笑着说:“早着呢,你要着急,你先死嘛。我还能多吃一顿糕呢。”六奶奶生气了,骂:“还想吃我的糕,你吃屎去吧。”话就又说到了死上。耿六翻过身说:“哎,老婆子,咱们俩商量一下,再活上一两年,一起跳乌加河走了吧。”六奶奶说:“我才不陪你呢。你要是想死,那就找二两棉花撞死算了。”耿六“噌噌”地挠痒痒,嘲笑说:“看看,一听就是个怕死鬼。那棉花能撞死人,哄鬼了。”又自怨自艾说:“人活到这把年纪,实在没有多少意思了。这身子骨像一把干柴禾一样,坐下睡下都不对,到处痒痒的难受。”六奶奶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我好歹等你先死了,再作打算。”耿六不干了,坐起说:“还是你先死吧,论年龄你比我大两岁呢。”六奶奶说:“大两岁咋了,我身体比你好。”耿六说:“那也是你先死了好。你先死了,我才能踏实。”六奶奶坚决不干,两人言来语去嚷嚷了半晚上。

参加耿光德葬礼的耿光祖,就睡在旁边屋子里,夜深人静中被吵醒了。他披了衣服过来,拉亮了灯劝说两位老人毫无意义的争执。耿六先告状说:“光祖,六爹好心好意让你六妈先走,是怕我走了她会受罪。她倒好,不领情还非要我先死,真是个老糊涂东西。”父子称谓上的这种变化,是耿六后来恢复的。六奶奶说:“光祖,你听他说得好,他是怕死呢。”耿六半句不让说:“光祖,六爹是怕死的人吗?当年在山上杀头的时候,我眼都没眨一下呢。我怕死,笑话。”六奶奶冷笑说:“你少提那些不丢人事,你当我什么没看见啊。那时你就是个怕死鬼。”耿光祖打圆场说:“好了,好了,这有什么好吵的。要说世人不怕死那是假的。我现在就怕开死了,更别说你们了。”耿六愣怔了一下说:“你还小呢,不要胡思乱想。”六奶奶说:“就是嘛,你们才六十多岁,还小着呢。一天到晚可不敢这么胡思谋,会折寿的。”耿光祖嘿嘿笑了,说:“我说就不好,你们说就对。这不自相矛盾吗?”两人几乎齐声说:“你们不能跟我们比。我们是斗嘴呢。”

耿光祖干脆上炕,拉了一床被褥躺下说:“爹,妈,今天说到了这个话题,我想跟你们探讨一下,你们百年之后是想回老家呢,还是就留在这里?”耿六有点不悦,但他有早就谋算好的想法,坚决地说:“叶落归根,当然是回老家入祖坟了。要不然,我咋能见上你爷你奶呢。再说,你二爹死的时候也是这么给我安顿的。光德两口子也是这么说的。”六奶奶说:“要回你回去,我就留在这里。”耿六眼一瞪说:“为啥?”六奶奶说:“我女子孙子都在这大后套,回你们那个穷地方就谁也见不上了。”耿六说:“拉倒吧,人死如灯灭。咋,你还想当墓虎,回来祸害儿孙啊。就为了这个我也不能让你留下来。儿子,记住今天六爹说的话,到时一定要送我们回祖坟。”说完,又试探地问:“要说百年之后,你们也得回去呢。这个,光祖你小时候可是给你爷爷答应过的。”耿光祖仰躺着缓缓说:“爹,妈,睡吧,你们的事我做主。我的事那是后话了。”

就在耿光德去世几天后,老荒地的耿光正病了一年多,水米不能进,人瘦成皮包骨头走了。死讯传来,耿光祖心里难受,打发大儿耿远昭代表全家回去送葬,同时带了两笔钱,一笔用于大哥丧葬事宜的花销,另一笔给几十年未谋过面的四哥耿光年,要他随便便的花。

耿远昭从老家回来后,给老人们详细汇报经过,说大爹的葬礼办得很隆重,纸火烧了多少,吹鼓手请了多少,演了几场戏,吃了多少桌席……耿光祖却提了个谁也想不到的问题,他问大哥的坟埋在了老坟地的哪个位置?耿远昭吱吱唔唔说不清楚,倒是一起回来的耿光正的孙子耿俊雄,前后左右地介绍了一通。耿光祖脑海里翻腾着儿时的记忆,大概地划定了一片地方。这位孙子跟着说出了一档让全家人意想不到的事。

耿俊雄说的是他们的三太爷爷,耿光祖的三爹耿福水的事。原来解放前他就跑到了台湾,在那边又成了家立了业,还生了一儿一女。晚年的时候,他非常想回老家,可是未等成行就老死了。这些年大陆和台湾往来不受限制了,耿福水在台湾的子女按照老人的遗言,把骨灰送回老荒地的祖坟下葬。令人称奇的是,在祖坟地为他划定的位置上,人们掘墓坑时,竟然挖出了一个装着两千大洋的箱子。这笔钱正是当年耿福山卖儿卖羊,四处筹借的那笔赎金,推理起来,应该是老爷子耿力贤所为,直到一命呜呼,都没有告诉儿孙们藏处。耿家的后人们只说没了去向,还有的怀疑被老爷子吸洋烟给花了。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有人翻腾起这件事,把耿家老宅院拆成了一片废墟,挖地三尺都没有找到,却原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埋在老坟地上。

小辈们说得头头是道,耿光祖听得满眼泪水,不敢相信。耿俊雄说那箱子洋钱现在由四爷爷保管着,还说四爷爷看到钱的时候哭了,每天念念叨叨,说要把钱还给活佛三爷爷。耿六听得哽咽有声,一个劲地说这都是命啊!都是命呀!六奶奶的记忆一下被激活了,就想起了翠花山上邢大爷和杜二爷的事来。可惜,耿家人对此都不甚了了,谁也说不出个长短来。

消息也传到了活佛耿光大耳里,这个空门中人对佛学有了更切身的认识。他给耿光祖打电话,说那笔银洋自己一块都不要,老四生活困难,留一部分自用外,最好全部捐给当地的慈善事业,或者以耿家老先人的名义,用在修桥铺路,行善积德的好事上去。

不久,有消息说,耿家老四完全遵照老三的意思,把那笔钱捐了一部分给政府在当地兴办的希望小学,剩余部分则用在了对耿家老坟地的维护,广植了树木,修复了一些碑刻和护栏,还修出一条入墓地的通道,人们赶着牛马拉的车子,也能进到墓地里去了。这一切正是耿光祖谋划准备做的事,听了自然欣慰,同时心里明亮出一堆想法,为自己多年打拚,现在花也花不完的收入,找到了另一个志得意满的出处。他一次性拿出了三百万汇回老家,以自己的名义,在记忆中的老荒地山弯外那条好些年没有发过洪水的河道上,修了一座连通南北的石桥和一条通向外面的山路。不久,又汇了五十万元,让当地的匠人为耿家的老坟恢复旧貌,雕琢石人石马和祭祀鼎槽等。

与老荒地频繁的联系,令耿光祖终于产生了回去一趟的想法。而在过去,不知何故,落生之地之与他,总觉得有种伤感的东西让人难以排遣,所以一直都避而不思这个念头。

6

赋闲的耿光祖并不消闲,关心着太多的事情,不时要参加本公司的一些工程项目的奠基或落成仪式,参加一些社会公益事业活动。这些内容填充了他日渐老迈的日子,只不过心态好没有自觉到身体的变化罢了。

这一天,耿光祖从一处项目工地回到家里,莫名其妙,觉得从天上下来一股气,把人从头到脚滤了一遍,顿觉心绪低落,兴趣全无,连吃饭都没了胃口。他把电话打给了活佛三哥,得到的解释是:“这是生命的一种正常现象,是一定年龄的精神质变,就好象随季节而来的霜气。只不过这种霜气,有的人来得不知不觉,有的人感觉比较明显罢了。你不要当回事,过两天就好了,以后再不要勉强自己,去参加那些个身外的杂七杂八的事。要学会往下放东西,一下不适应,就慢慢来实现。有时间多回乡下陪一陪六爹六妈,跟他们在一起,你会有新认识的。”

耿光祖和姣姣就回到太阳庙,和六爹六妈生活在一起,陪着他们说话,到自家的地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一段时间之后,他的那种突然出现的空虚感消失了,生活又有了新的内容和兴致。与此同时,他发现两位老人自从过了一场隆重的九十大寿,人变得痴呆,沉默寡言,不仅跟外人话少,就连老俩口之间也常常呆坐在炕头前,互相看着,叨叨不起来了。

这一天饭后,坐在炕头前的耿六偷偷说:“光祖,六奶奶怕是不行了。昨晚上,我看见她的魂魂往门外走了,咋叫都不应,天快亮才回来。”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六奶奶坐在院里的苹果树下,用梳子有一下没一下理着稀疏苍白的头发。耿光祖怨说:“爹,你看,我妈好好的在外面,你咋说这种话呢。”耿六缩了缩脖子,一副害怕的样子,一双浑浊的小眼贼一样睃来睃去,低声神秘地说:“光祖,你不懂死是咋回事。六爹这把年纪的人知道了,人快死的时候,那魂魂就在身体上附不住了。要是哪一天跑了回不来,人就死了。”耿光祖批评说:“爹,这话你跟我说可以,但不要跟姣姣和我妈说,会吓着她们的。再说,人生生死死都是自然现象,哪那么多的迷信说法呢。”耿六长出一口气,迷瞪了一会,坐着睡着了,鼾声微微。

耿光祖上炕把耿六放平在枕头上睡好,顺手拉了一块毯子给盖在身上。他去关敞开的窗户,发现仍然在树下梳头的六奶奶,好好的并没有什么异样。出到院子里,耿光祖说:“妈,秋天天凉了,你不要老是坐在树底下,小心树上的果子掉下来打了你的头。”六奶奶神经质的一抖,头一歪,咧开了空无牙齿的瘪瘪的嘴巴,嘘嘘地含混说:“光祖呀,你看树梢上那颗苹果,红得多好看啊。我每天就爱坐在树底下,看它会不会掉下来。”耿光祖笑说:“妈,你要是想吃,我用竿子打下来。”六奶奶一听急了,嘘嘘说:“你们谁也不能动那颗苹果,就让它好好的挂在上面,我还要每天看呢。”

到了深秋,树叶子飘落,一树的红果都被摘了下来,独独留着梢头的一颗红果,供六奶奶每天观看。耿六却在一天晚上,用棍把它给打下来,拿在灯下翻弄着看了半天。红果早被风脱了水分,上面还有几个鸟啄的洞,干硬得吃不成了。他捧着苹果到熟睡的六奶奶头前,想叫醒老伴说几句话,犹豫了半天,最后放在了枕头一侧。

天亮之后,六奶奶看见了那颗苹果,拿在手里左看右看,跑出去瞅了空落落的树枝,呜呜地哭了。她的这一哭,任谁劝说都不顶用,引得姣姣也跟着哭,两个孙女也来陪哭,问奶奶你哭啥呢?六奶奶拿着那颗苹果,神神叨叨说:“好娃娃哟,这是我的命哟。他就给我打下来了,我还能活成吗!这是我的命哟!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死了,你爷爷他就清静了,满意了。他个老东西哟,谁让他把我的命给打下来的哟。”犯了错的耿六反复解释不被原谅,人一下就蔫了,傻呆呆闷在屋里哪也不去。耿光祖撒谎说:“妈,现在天气都上冻了,那果子自己落下来,是我爹捡回来放在你枕前的。他是好心,你不能委屈他啊。”六奶奶不听,说:“他哪有那么好心,肯定是打下来的。他自己也承认了,你们还替他装假啊。”

重孙辈中有个小家伙说:“我爬到树上,把果子捆到树梢上。太奶奶看见就不会哭了。”这是个好办法,姣姣就问要那颗苹果,六奶奶不但不给,一刻也不离手,睡着了都攥得紧紧的。一家人急着没办法,只能哄着想起苹果就哭,忘记了就发蔫的老人。同时,还操心着遭此堵了心智,终日发呆的耿六。

一颗苹果伤了两颗苍老的心,破天荒分居了的六奶奶半夜醒过来,偷偷地跑回东屋,黑暗中瞅着睡不踏实的耿六,无声地哭了。睡不着的耿六躺在被窝里,一声声叹息不已,忍不住嚷嚷说:“你个没良心,千不对万不对,你也不能这么来欺负我吧。你说,你到底想干甚呀?是不是想折腾死我才甘心啊!”六奶奶委屈说:“我从小识了那么多字,一辈子什么也没干成,白白浪费掉了。这都是你的错,你骗了我,让我几千里路上跑来跟你受罪。我好后悔哟,我好后悔哟。”姣姣披了衣裳过来给评理,说:“妈,这你可错了,我爹一辈子对你的好,那我们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你不该说这话的。”耿六也呜呜哭了,搞得姣姣没了抓拿,喊过耿光祖说:“你看他们一辈子和和美美的,现在这是咋了,好端端的日子不过,乱折腾啥呢。”耿光祖示意姣姣不要乱说,上炕铺开一床被褥,这才说:“妈,现在是半夜三更,外面冷得都结冰了,你就在这边睡吧。我知道,你是放心不下我爹,才会过来看他的。”六奶奶嘎然止泣,头一歪干脆地说:“睡可以,可是你们得让他睡后炕,我睡前炕,中间还要加一道墙,这样谁也不捱谁才行。”这个要求让人哭笑不得,姣姣拉了耿光祖,故意赌气说:“我们不管了,你们爱咋睡咋睡去。咱们走吧。”两人出门走不远,蹑手蹑脚回来,隔了门窗,听里边的老俩口,又开始前言不搭后语嚷嘴了。

随后的日子,那颗苹果朽成了一个小黑球,被六奶奶遗忘了,如前的折腾却在时常进行中,严重地影响了老俩口的身心健康。耿光祖请了老大夫上门诊治,想不到老俩口突然同仇敌忾,除了共同拒绝吃药,还共同抗衡家人的关心,并乐此不疲,完全童心化了。他们在夜里合伙把药拿出去埋掉,把一些营养品倒给了猪吃,进而发展到对儿女要求的事,坚决反其道而行。顽劣行径持续了十几天就被识破,听着儿女的批评,他们索然寡味,兴趣全失,又变得终日落落寡欢,死气沉沉。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耿光祖在四儿名下的一个小孙女,放学途中不慎出车祸死了。消息传回太阳庙,耿六和六奶奶思想岔入歧途,觉得重孙女的死,是阎王爷嫌他们老而不死,才伤到了后人的身上。这个死结就成了造化的命理合成,两人为此一起绝食,一起祷告,愿以速死诉求天地间的神灵,保佑耿家儿孙都能平安。做这一切的时候,两人故技重演,采取欺骗手法,把家里人端上的饭和水,想着法子偷偷地处理掉了。绝食让两人体能顿失,耿光祖和姣姣风风火火赶回来,带着120救护车,拉着氧气瓶,采取了强制性的输液抢救。坚决不予配合的老俩口,红着两双干枯无泪的眼睛,面对哭泣的儿孙,流露出满脸死的渴求。

在这场生命的自我舍弃与外力争夺中,年长三岁的六奶奶终于先走了。死时,她侧身瞅着旁边病床上的耿六,面色泛起阵阵红晕,身体慢慢舒展开来。耿六举不起胳膊,只把干瘦细长的脖子梗着,张大着嘴,呼吸出多进少。耿光祖把老人的手牵了起来,死亡便在两个垂死之人的身上游来游去,最后作出了选择。

六奶奶先行走了,耿六好象一下子放心了,他为了更快地升天,用仅存的一点意志,安静地躺在床上,拒绝喝水和吃东西,更拒绝一切救治。僵持了三天,在回光返照的短暂中,一双小眼瞪着身边的耿光祖,打嗝一般长出了一口气,结束了九十岁的人生路,仙逝而去。

7

耿六和六奶奶的遗体在火葬场化成了两盒灰土,包裹在红绸中,寄放在殡仪馆的骨灰架上,等候耿家人的进一步安排。

陪伴一生的两位老人的离去,让耿光祖和姣姣的心中出现了一块巨大的空白。悲伤让他们一个患了重感冒,一个有点精神失常。高烧中的耿光祖迷迷乱乱,看见六爹和六奶奶进门来,一个嚷嚷说找不见自己了,一个说有件东西忘家里了。他便帮着寻找,寻找,却不知寻找的是什么,就看见六爹化成了一团火花,六奶奶咯咯笑了进去。他趔趔趄趄要跟着进去,却被六奶奶双手一推,重重的跌出,头火烧火燎的疼。这一疼,让他摆脱了梦魇的纠缠,从昏迷中醒了过来,才发现自己躺在床前,胳膊上吊着输液瓶。

当耿光祖从对老人逝去的哀思中,从感冒的高烧中渐渐地恢复过来,他在太阳庙的家里,以大儿耿远昭的名义,把散布在后套大地上,与耿家有着血缘关系的各门各户的当事人,全都请到家里来商量一件早就要做的大事。他们中有耿福地最小的女儿耿秀芸,有耿光德的五个儿女,有耿光亮的两个儿女,有文革期间很少与家人来往,并只活了六十多岁就去世了的耿秀春的几个儿女。如今的他们也都一个个头发花白,年龄不小了,每人名下的儿子、孙子、重孙子,形成了一窝又一窝的人丁。

耿光祖叫人准备了两桌饭,招待耿家的这些后人,并在饭前开宗明义地提出了迁坟的事。这是个公开了多年的说法,只是一直没有落实罢了,现在再没有拖下去的理由了。耿光德的大儿耿牛牛已经是太阳庙大队的负责人,一身蛮肉使他原有的大块头,显得更加高大肥胖。可能平日里一言堂惯了,他也没去理会别人,大咧咧当时就表示了同意,说:“我早就想着办这事,只是等着六爷六奶奶两个老先人呢。”耿光亮的儿子耿远东说:“我和慧琴生在大后套,长在大后套,对老家没有一点认识,将来也不准备回去了。对我爷爷奶奶的坟回迁我们没意见,但我父母的坟,我不同意迁回老家去,打算就留在太阳庙,平常祭拜添土也方便一些。”这个插曲出乎预料,家人们吵吵了半天,有的认为,父母兄弟生时是一家,死了要走在一起才对。有的不以为然,说谁都有个百年之后,难道将来死了都往回拉,有那个必要吗?大家一时讨论开来,耿光祖的话就少了,只在人们意见无法统一的时候,才表态说:“二爹和二妈,六爹和六妈,光德哥和嫂子,他们临终前都各有遗言。光亮哥和巧珍嫂子没有话留下,作为儿女的你们兄妹两个的意见,大家也应该尊重。”说罢又慨叹地说:“光亮哥虽然生于老荒地,但他一生事业都是在这片土地上纵横的。他作为这片土地上的一个历史人物,留下来也对。”

大事议定之后,大后套和老荒地两地的耿家后人们,都开始积极准备。耿光祖安排了一些重要的事情后,就驱车进山,到百灵庙看望了一下三哥耿光大。老兄弟俩彻夜长谈,内容一会儿是儿时的一些记忆,一会儿又是现实中的一些亲情问题,迁坟的事自然也被提及到。耿光大从佛学的角度谈了自己的看法,耿光祖听得似懂非懂,他问活佛三哥将来如何安排自己的后事?耿光大脸上顿时现出一种容光,微笑说:“光祖,三哥生于耿家的门下,却活在佛法的大教化里,等圆满了这一世的功德,只要一把火把这肉身子烧成灰,由庙里的僧众遍撒到草原之上,就实现佛家的一了百了愿了。”耿光祖说:“三哥,你那样走,不是有点太彻底了,让后人们连个念想的地方都没有。”耿光大笑着说:“生命从来都是一场空,连自己都不想念自己,别人的想念又有什么意思呢。坟是一堆土,肉身入土化为灰,灰也是一把土,土是不会在意人世间的事情的。”耿光祖说:“人虽然化为了土,可一生风风雨雨,留下的儿孙后辈,他们总需要一处哪怕是寄托思念的土吧。”耿光大反问:“你知道什么是生?”耿光祖说:“人活着就是生。”耿光大说:“不对。生是你自知所以你才认为是生。当你不自知的时候就是死。你现在想这些生着的事,你将来不生的时候,现在这些生的事也就不是生了。”为了强调自己的观点,耿光大更进一步说:“尘土是不会去在意眼泪和雨水的区别,所以死亡是不会在意活着的念想。人生是一场空,人死也是一场空,佛法就是帮着人们化解这份空,求得一个无生无死的本真……”三哥的境界已非世俗可以理解了,耿光祖只字未提弟兄俩一块回老家的想法。

在牧区留恋了两日,耿光祖回来后在城里的家中休息了几天,和几个儿子说了自己准备跟着送灵的车,回老家走一趟的想法。几个儿女和老伴姣姣都认为他年纪大了,路上颠簸怕身体吃不消。耿光祖说:“我的身体我知道,还硬朗着呢。等把这档子事办妥了后,我还打算骑驴回走当年路,看一看那些记忆中的物事,如今都变成啥样面目了。”二儿耿远征举例反对说:“原来市委的王秘书长,年纪不如你长,一直身体不错,可前天跌了一跤,人一下子半身不遂了。”三儿耿远丰更为形象地说:“咱们老家那个穷地方,听说车都进不了村子。你要是走山路,我们咋能放心呢。”耿光祖眉头一皱,不耐烦地把手一挥说:“谁也不要说了,你老子我还没到那个地步呢。”见儿女劝阻不下,姣姣说:“算了,你们不劝了,就由他去吧。你们爹一辈子就是这么个人,谋下的事九牛拉不回来。”这话中听,耿光祖心里荡起了乐滋滋。儿女们就商量由老四耿远才陪行,耿光祖发话说:“ 这次起坟,你们几个都给我回去,娃娃也都带上。还有,要多调用上几辆车,咱们也学一学人家领导人衣锦还乡的气派。”

起坟当天,秋高气爽,太阳庙耿家大院外,或站或坐着黑鸦鸦的一群人。他们中多数是耿姓一族门下已历五代的后人,还有一些从老荒地上来的老乡的后人,他们都已经完全的本地化,对老家的方言都有点难以入耳的生疏。耿二芸作为耿福地唯一活着的儿女,佝偻着身子,手中握着一根磨得光溜溜的枣木拐棍,在一片奶奶、姑奶奶的问候声中,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脑子却反应不出谁是谁名下的后人。耿光祖陪在她跟前,介绍了几个后就卡壳了,年轻人只好自报家门。耿二芸瘪着没牙的嘴摇头说:“老了,老了,我现在脑子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这么多的娃娃,我是分不清他们了。”耿光祖说:“我也一样,除了自家的一窝窝,好些人我都对不上号了。”耿二芸感叹说:“光祖,咱们家的儿孙后人,总算起来怕有一百来号了吧!”耿光祖粗略地一感觉,纠正说:“二姐,我觉得快有二百多了。你算,你们兄妹四家,哪家枝枝杈杈,没有二三十号人。我们一家连娶带聘的,现在也已经有四十来号人了。再加上这些年从老家拉扯上来的,都先后成家立业,娃娃一堆了。所以说啊,这数字大的很呢。”回想当年,耿二芸说:“二爹二妈在世的时候,做梦都不会想到如今的情形。”耿光祖说:“那还用说,六爹六妈走以前,活得连孙子和重孙子都分不清了,一不注意就叫错了名字,乱了辈分。”正说着,耿牛牛领着阴阳走了过来,请示说:“光祖爷,时辰差不多了,让人们都到坟上去吧。”耿光祖交待说:“牛牛,你光祖爷老了,管不了这么多事了。你就全权的负起责来。”耿牛牛恭维说:“你老才不老呢,离一百岁还有二十来年的寿呢。我们这么多年,就是听着你的话干事的。关键时候,还得你老下命令呢。”耿光祖笑着骂说:“不要贫嘴,喊着让人动身吧。”于是耿牛牛一声吆喝,满院子的人动弹起来,拉拉溜溜出院门,沿着村道往坟地上走去。

耿家坟地周围新植起一片林子,原来东边的树木几被村人砍伐尽净,只稀稀落落留下了那么几棵。临近的那颗歪脖子榆树,因为歪歪扭扭,难以利用而幸免于刀斧,反而长得极具生命力。人们陆续来到坟前,有的拿锹头,有的背绳子,胸口一律别着一朵白花。阴阳先生在坟前铺开几张桌子,摆了贡品,焚了十几把香火,喃喃念了一通经文。

耿光祖学着阴阳的样子,对着二爹二妈的墓拜了几拜,率先跪倒在地上。身后的耿家后人跟着跪下了一片。耿光祖庄重跪告说:“二爹,二妈,光德哥和嫂子,今天我领耿家在后套的后人来为你们搬家。这也是你们生前前留下的遗愿,这些年没能兑现的原因很多,就请你们原谅吧。希望你们高高兴兴地动身,顺顺利利地回老家,与耿家的列宗列祖们一起,永享安宁与祭祀。”一侧的耿二芸也对着坟头倾诉说:“爹,妈,女儿不能陪你们回去了,只好领着自家的儿女孙子,准备了几房纸火,一会儿烧给你们带着,好回去享用。爹,妈,女儿我也一把年纪了,过上几年就能去见你们了,就能在你们的膝前再当女儿了。爹,妈,你不知道,我真想你们啊……”不能自制的耿二芸唠唠叨叨半天结束不了。阴阳瞟一眼日头说:“时辰到了,孝子贤孙们叩头。完了,咱们就要拆这老房子,烧那些新纸火,送先人们回老家去了。”耿家的儿孙们齐刷刷磕了一通头,细碎出一片低语。

耿光祖出手挖下起坟第一锹,就被耿牛牛接了过去,人也被几位小辈给劝到了一边。热热闹闹挖坟的场景,与当年卫坟时的的记忆瞬间相串,引得他针扎一般哆嗦了一下。好在晴天白日,一片耿家的后人,明明白白的现实,让他瞬间就恢复了常态。耿光亮和焦巧珍的坟前虽然也摆了一些祭品,但显得异样的落寞。耿光祖过去默然地肃立了好一阵子,也许太过沉浸,只觉两眼一花,看见了竖长的墓碑上,活灵活现地幻出两张熟悉的面孔,戚戚的若有所悲。耿光祖脱口说:“光亮哥,我们把二爹二妈,还有光德哥都搬走了。你不回去也对,这里将来可是咱们耿家人的第二个根据地呢。”幻象应声而逝,那是耿光祖心镜上的幻影。

耿福地老俩口二次草草下葬的那两个骨灰瓷坛,非常方便就起了出来。耿牛牛将里边的骨灰倒进了两个褚红色袋子,又分别放进了两个精致的檀木骨灰盒中,回手把旧坛摔碎。耿光德夫妇的坟被挖开时,棺木已腐烂了,但还具形状。阴阳在墓上罩了一大块遮光红布,棺盖被逐一撬开,棺中黑漆漆的尸骨像一堆散乱的零件,充满了诡异的色彩。停了一个多时辰,待里边的气味散去,耿牛牛才被吊进棺中,如拾柴禾一般,把同葬一个墓坑,分属两副棺木中的父母腐败的尸骨一块块拾进一个褐色的布袋中。

繁杂的起坟过程因为有条不紊,所以圆满成功。几具空棺木被挖了出来,洒上了汽油,一把火烧掉了。坟坑重被填了起来,人们从上面你过来我过去,很快就踩满了足迹。起出的骨灰与尸骨,经过阴阳的一通摆弄,被请上了一辆停在边上的专用殡葬车。车上,耿六和六奶奶的骨灰盒,像两盒精致的宝物一般,在红绸缎的包裹中,嵌放在木槽之中。两组尸骨在车上一汇聚,迁坟的第一阶段便告以段落了,耿家的先人们便坐着车子,缓慢地回到村里,然后再次被请下车,抱进耿家大院外开阔地上早就搭好的灵棚之中。

落定之后,几个出家人口念经文,把事先准备好的六块牌位,分别是耿福地,耿候氏,耿福川,耿马氏,耿光德,耿乔氏,与他们的骨灰和尸骨袋子安放在一起,各具其位。耿家的后人论资排辈上了祭品,到先人的灵位前磕头烧纸钱。这一雷同又繁琐的程序,由于献祭的后人多,而耽误了不少时间,以至两旁被请回来的两组哀乐班子,等得都有些不耐烦。轮到了他们发力发声的时候,十几号人比赛似的吹拉弹唱起来,先是一通如泣如诉的哀乐,后是一通锣鼓钹镲的对敲,如同两个大戏班子在演出。

这种亦悲亦喜的声浪,一直到午宴开始才小了下来,变成了唢呐和小号的对决。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宗力杰,笔名:亚宁,1965年生,内蒙古大学新闻系毕业,在新华书店工作近三十年,现定居西安。曾爱好诗歌多年,长篇小说创作多部。《乌鸦落过的村庄》属长篇处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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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风雨薇、绿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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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第1420期 图|网络 版权©️归原作者 第 四 章 生 与 死 6 耿光亮的队伍如愿拉了起来,初时,装备由国民政府负责,一切费用则靠地方自筹,而团座的头衔一直没落实.耿光亮主政的县政府所需的开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