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之安:北平学人宅邸速写(上)

2021年第3期,二版,总286期。
作者|周维强
1928年,北伐成功,国民政府定都南京。这一年6月28日,南京国民政府令,直隶改称河北省,北京改称北平,直到1949年9月以后,北平才重新更名为北京。全面抗战爆发前的十年,北平以“文化古都”而享名。《世界日报》是成舍我1925年2月10日在北京创办的一家著名报纸,社址在石驸马大街90号。1935年1月起,《世界日报》在“教育界”版开辟“学人访问记”专栏,刊登记者对北平著名学人的采访报道,抗战之前的采访记者为贺逸文。自1935年1月至1937年6月,贺逸文先后采访了北平的56位学者。《世界日报》发表这些学人访问记的起始时间是1935年1月28日,结束时间是1937年7月4日。贺逸文以笔名茜苹在《世界日报》“学人访问记”专栏的开栏语里这样写道:“处在国防第一线的古都——北平,一切差不多都已到了'不堪言状’的地步,勉强来撑持门面的,还是靠着所谓的'教育界’,因之,'文化区’的头衔,也就加上了。在这'文化区’里面,既已'学校林立’,当然有不少的专门学者,对于某一种学问,他们都有深刻的研究、雄厚的权威,所以本报打算对于各大学校的名教授,一一加以访问,作一个有系统的介绍,想必是读者乐意知道的。”
这些名教授,果然都学有专长,所见深刻。北师大国文系教授钱玄同对当时河北省主席宋哲元的尊孔读经,表示明确的不同意见,钱玄同对记者贺逸文说:中小学生读经的结果,“只能造成许多固陋不通的人”。财政专家秦瓒当时专任北京大学教授,他对记者说:中国的财政政策是政府的政策,政府只为着征收的便利,所以把征税目标专对着毫无抵抗力的弱势,地方筹款皆以农民为目标,所以有各种田赋附加税;中央筹款,则以公务员与教职员为目标,所以既有所得捐,又有接二连三的赈灾捐。秦瓒在回答记者关于教育的提问时,说他对于教育主张自由教育,大学教育应当造就健全思想而适应环境的人才,将大学教育视为职业教育是大错的。有机化学家赵学海曾留学威斯康星大学,当时专任北师大教授,化学和工业密切相关,赵学海对记者说他前几年想和几个朋友在北平开办一个酒精厂,可是仔细合计,捐税过重,没法和外货竞争,后来和政府交涉,减免掉了特税等几项,但也还是承担的税捐太重,于是他们的计划只好取消了。这些见解都相当的有洞察力。
不过我阅读这些访问记,却有了意外的获得。记者贺逸文的访问,常常会以目击者的身份对北平学人的宅邸——也就是他访问所在的场所——以文字作一番生动的“速写”,让我们意外而真切地目击了上世纪三十年代中期北平学人的居住状况。
贺逸文的“学人访问记”专栏,起头的一篇是《经济学和社会学名教授李达》。这篇采访记里说李达曾在北京的优级师范(北师大前身)读书,后来留学日本,能够看英、日、德等国文字。李达当时是北平大学法商学院专任教授。李达的宅邸,这篇访问记里写道:李达和他的夫人、公子等,“住在西城一个很僻静的胡同,院内有很多的花圃同树木,房内布置,十分雅致,地道地表现出学者的风味。”李达“每天除去教书的时间外,所有的时间完全消耗在书房里”。这篇采访记里还有这样的话记录李达的政治活动生涯:“民国九年,还实际地加入共产党。”
《研究印度哲学的许地山》一文里记录了燕京大学教授许地山的住处,“是个小的四合院,他书房同寝室,都在此房里,大概他的书房就兼作客厅,所以记者能在他的书房内同他谈话。他的书房虽然不见得华丽,但是布置得很恰当,一个大写字台放在阳光很充足的窗下,转椅、靠椅、躺椅都分配在很合适的地方。墙上稀疏地挂着些字画,屋子中间悬挂着一个大的古色古香的走马灯。两架子哲学书籍,同卡片箱子,放在写字台的对面,自然,这是许氏每天逗留时间最长的地方。”
《研究中法戏剧的陈绵》记录任教北京大学、中法大学的陈绵教授的住宅,贺逸文在访问记里说他在近黄昏的时候去访问陈绵,“由阍人领导穿过那些宽阔的院落,才到他的客厅。这是一个极端西化的境地,席梦思弹簧的沙发、钢琴、提琴,同幽明的灯光”使贺逸文“忘了这是个中国式的房屋”。陈绵也是态度“很潇洒”,“富有中国公子派”。
《私法专家何基鸿》描写北平大学法商学院法律系教授何基鸿的住宅,“是个交通很方便的地方。院内花木丛生,优雅宜人。他的书房同客厅,是个西跨院的北楼里。”“他的客厅,是中西杂列的。除有新式的沙发,同花几外,还有地道中国式的硬木墙柜,充满了各种书籍。墙壁上还挂着中西图画。一盏孤独的电灯,映照着全屋,反显得明亮雅致。”
《话剧运动权威者熊佛西》描写了当时应教育家晏阳初邀请在河北定县做乡村戏剧实验的熊佛西教授的北平住宅:“现在的居处,是一所旧式的中国房子,院宇很宽阔,房子很高大。院里放有各种花卉,室内布置得很雅致”,贺逸文以为“这是适宜这样一位艺术家居住的”。
《经济学家赵延抟》这样写北京大学经济系主任赵延抟的宅邸:大门简陋,门前有“赵寓”铜牌子。女仆引导贺逸文入内,“经过羊肠似的小道后,内院才有高大的房屋。”贺逸文说“那样隐藏的大第,使我反倒羡慕了”。赵延抟的书房,“除了许多书橱外,还有沙发靠椅”,“书房外的花卉草木,充满全院,同房内的精致布置”,使贺逸文“有点流连的意思”。
《化学家方乘》速写北平大学工学院化学系主任方乘的住宅:“是所很雅致的房子,院子里种着许多花卉。房内的布置,是中西合璧的,清洁整齐,想不到是位研究科学的人住的地方”。
《刑法专家王观》一文描写朝阳学院教务长王观教授的宅邸:大门有“居无庐”的门额,“院宇很宽绰,并且种植着花卉嫩竹,却另是一种风光。客厅是西屋,陈设着沙发、桌椅,墙上悬挂几张彩画,都是用镜框装潢的,幽雅庄严。”
《理论物理学专家夏元瑮》描写任教北大、北师大、北平大学等校的夏元瑮教授的府第:“他是住在北平最繁华街市的角落里。房屋不多,院子也不十分大,几间精致的房屋,却很可爱。夏氏的客厅在东屋,布置得恰合实用,墙上还挂着许多中外学者的相片,都是亲自签名送夏氏的。由这个客厅的布置,我们便可以看出来这是研究科学的主人。”夏元瑮很客气,访问记里记录了夏元瑮的谦辞:“北平的物理学家很多,如北平研究院、清华大学、师范大学,及北京大学等校诸教授中,颇多名家,学问见解,均超过本人,现被访问,不免轻重失宜。譬如从前牛顿比喻他所发明的学理,只好像是海边拾得较为美丽的石子,无穷真理,犹秘藏大海不可得的话一样,我并没有拾得石子,不过是一个极普通的国民而已,实在不值得访问,更无所贡献。”前辈虚心淡远的品质,令人敬仰。
《数学专家赵进义》写北师大数学系主任赵进义教授的住宅,贺逸文在酷热的初晚访问数学专家赵进义,“虽然那是个比较偏僻的角落,可是他的房屋却很幽雅。宽阔的院子、参天行列的树木,同洋式的房屋,在都市中是很难得的住所。”客厅在那幢房子的西南部,屋内的布置“很恰当,天蓝色的墙壁,衬着沙发地毯,很适人意”。赵进义对记者说“他的消遣只是拉'梵尔铃’”,即小提琴。
《有机化学专家赵学海》写北师大专任教授赵学海的府上:“院中罗列着许多金鱼缸同花盆,非常幽雅,宛似一个文学家的居处。”客厅“精致”,“虽然并没有古玩陈列,而各样家具的排列,都很有艺术的风味”,书房不大,“充满了书气。许多科学的书籍,分布这个房子的各处。书桌上还放着草记本,一张玻璃桌垫,塞满了用各种不同的颜色而划出的定理同符号”。赵学海对记者说:“在我们这种不上轨道的社会情况之下,往往学非所用,用非所学;兄弟常与学界同仁们谈起,像我们这班教书匠,总算尚未远离所学,这是值得我们聊以自慰的。”
《小品散文家周作人》对当时担任北京大学文科教授的周作人的“苦雨斋”宅邸有详细的描写:周作人的住处“苦雨斋”,在北平的西北,“大门是一个旧式的大木门,必须要推动底下的小石轮,才能开闭。二门也很大,并且有一个小门……。”院子里“对着门是一棵很大的白杨,像这样秋天,是它最得意的时候。院子里遍种各样的树木,仅只留着四条甬道,也被树荫遮着……。”记者贺逸文“被阍者领导穿过这些树荫,而踏进北屋”。北屋首先令记者看到的是中间屋子大炕,上面有炕几,还堆着许多小玩意儿。“西边屋里挂着充满了雨气的'苦雨斋’横幅……斋房共是三间,藏满了中文、日文及西文书籍。这里也有西式沙发座椅……”,记者写到这儿发了感叹:“这里的清静幽闲,同几净窗明的境地,很可以使人留恋的。”南屋有“煨药庐”横幅,也是三间房,“外面两间是用屏风隔开的,里面的一间也有沙发同书桌的陈设……”,给记者的印象也是“净几明窗”“清净幽闲”“不啻为化外之地”了。
2020年10月19日-20日初稿,22日修改,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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