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兰娟的家乡母校今焉在
一龙镇万虾,幽兰自芬芳。
当身着白色战袍的抗“疫”女帅李兰娟现身在银幕上时,仿佛重见在黄天荡抗金的护国夫人梁红玉亲执桴鼓的一幕,给无数处于灾难之中的武汉市民带去战胜瘟疫的勇气,也令众多华冠丽服的小鲜肉顿时蔫儿了。
她一开言,纯正地道的绍兴官话立即引起家乡人的惊喜。于是一条条微信如同一群群蜜蜂,在手机屏幕上纷飞相告:李兰娟是绍兴人!李兰娟是家乡的骄傲!
抗“疫”女帅李兰娟的确是土生土长的绍兴(夏履镇夏履桥村)人,然而她就读的中学在哪里呢?借问母校在何处,乡人遥指绍一中。人们多以为她是绍兴一中的高材生,但愧称为她师兄的我,却要说——错也,非也!她在家乡就读的唯一中学,也是我的母校,是昙花一现的绍兴第一初中(简称一初),而并非蔡元培曾任校长的百年名校绍兴一中。
堪称中国教圣的绍兴人蔡元培,曾提出了永载青史的三大教育思想:一、“五育”并重、和谐发展的教育方针,提倡完全人格教育;二、强调用启发式进行教学,力倡“尚自然、展个性”;三、主张教育独立,推行“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办学原则。
蔡元培的教育思想却在家乡的一所普通中学,极为难得地得到实施,尽管不能做到十全十美,但也是全力而为之,这所中学就是李兰娟的母校——诞生于建国后第三年(1952年)的绍兴一初。这是解放后绍兴人民政府在百业萧条、百废待举极其艰难条件下,为培养新中国第一代建设人才,不惜投入“巨资”创办的第一所中学。
学校位于渔化桥河沿,简陋的校舍是一座老式三进旧式台门,行政、教师的办公和备课、三个年级千名学生的教室和宿舍、还有图书室和音乐教室,就都拥挤在这一座小小台门之中。校舍对面是一座横跨渔化河的窄窄石板桥,过桥就是包括操场、食堂兼礼堂以及教工宿舍的学校分部。操场太小,后来又在分部开了后门,将一墙之隔的荒芜空地开辟成为另一个小操场。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校园无美景,教室是陋室,然而这座解放后新建的名副其实的“第一”初中,却吸引了一批优秀中学教师的到来,更有一群刚从萧山湘湖师范学校毕业的年轻人,满怀激情地走进一初任教。湘湖师范学校是著名教育家陶行知所创,有“浙江的晓庄”之称。
慕名前来求读的学生,除了如我那样的绍兴“城里人”外,还有绍兴“乡下人”,更有来自上虞、诸暨的远道学子。需知当时的交通何其困难,我班一位诸暨浬浦外庄的同学黄仲金,从家到校需要肩挑被褥行李,翻山越岭徒步行走两天,晚上还得找一家蹩脚的旅舍过夜。
劲松需靠沃土培植,桃李更要园丁浇灌。一初倡导的是“德智体美,全面发展”、培养“品德好、学习好、身体好”的三好生;强调的是启发式而非灌输式教育,鼓励学生发展个人爱好;主张的是教学由教师根据教学大纲自行安排,允许学生自由思考。这一切岂非与蔡元培的教育思想不谋而合!
据我和学兄王保全的回忆,一群年仅20岁左右的教师充满了活力和朝气,在教学上无不兢兢业业,认真负责,而且讲课又都是那么有声有色,“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使听课的学生在无形之中就跟着黑板上的笔迹,走进了文苑园地,攀登上数理山峰。课堂是一座万花灿烂的知识殿堂,同学少年在这里贪婪地吮吸花蜜,上课不是负担而成为一种享受。
辛亥先烈陶成章之孙陶永铭老师的第一堂地理课,他的开篇语是:“中国是世界上第三大国,不相信?看图!”。说着魔术般地从怀中取出一卷深藏不露的画卷,挂在黑板上,原来是一幅世界地图。他挥动教鞭,指着中国地图接着说:“中国地大物博,面积960万平方公里……”。一番别出心裁的教学方式,立即将我们引入了他巧妙安排的境界。英文老师马竞教的一首启蒙歌曲,令我至今记忆犹新:
This is the way, I open my book,
I open my book, Early in the morning.
上初中的第二年,开学的第一堂课就是语文。随着上课的铃声响起,一位穿着一身纺绸衣衫的老师潇洒地走上讲台,拿起粉笔,在黑板上一气呵成写下了首尾相接的三个大字:王琯珑。一笔龙飞凤舞般的漂亮字体,顿时震慑了年少的学子们。接着他拿起教鞭,指着那三个字说:“本人王琯珑,从本学期起,我就是你们班的语文老师了!”一口宁波腔调在安静得如同嗅无人迹的教室中回旋荡漾。说罢他马上拿起课本,洋洋洒洒地讲述起课文的作者、写作背景和故事梗概,我们这群孩子就像在茶馆听说书那样津津有味地听着。
一次上语文课,课文好像是《玉门速写》。他一上来就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头像,戴着草帽,帽沿遮住大半个脸,看不见眼睛鼻子,只有嘴上衔着一个烟斗,挺有趣的。他说这就是绘画上的速写,用寥寥数笔勾画出对象的特征。文学上也有速写,把事物的特征快速反映出来,常常也是寥寥几笔……
初中几何求证三角全等是重点难点。一次教几何的年轻老师杨素青,在黑板上画了两个角,角A两边较长,角B两边稍短,要大家辨认两角大小。这时教室里一片喊声:角A大于角B!不料杨老师轻声地说:错!她从角的定义,讲到角的构成,讲到角边,讲到射线定义,讲到角的大小由度数来决定,讲到角的类型——锐角、直角、钝角、平角、周角……后来发现她这堂课堂是为下面三角形打基础,让学生们学会逆向思维,如果假设的结论与前面条件不一致,就需要逢水架桥一一辅助线。在她的指导下,我们的几何成绩大幅提高。
班主任宋长羽是资深的代数老师,除对教学工作十分认真、严谨、敬业外,更值得一提的是他无师自通的教育理念。他鼓励和支持学生的兴趣爱好,同学黄仲金酷爱音乐,自制的琴琶笛箫四件宝也常带进教室,宋老师不仅不予没收,而且让他担任文体委员,一有机会总会让他登台表演。喜爱文学的王保全,在自修课做完作业后,就溜出去到阅览室阅读文学杂志。宋老师获悉后在班上说,如果你完成了作业,向班长说一声,可以去阅览室,从小就应当开阔视野,丰富自己的知识。
宋老师的又一个教育理念是“不让一个人掉队”,在班上成立了几个“一帮一”的互助组,同学之间相互帮助,共同进步。寓教于“乐”是宋老师第三个教育理念,他倡导20分钟课间休息时跳集体舞——“找呀找呀找呀找,找到一个好朋友,敬个礼呀握个手,我是你的好朋友!”,组织班篮球队和参加学校运动会、文艺汇演。他还领着我们摸黑去搞“府山偷营”、“香炉峰露宿”,周日到人民公园“击鼓传花”等十分有趣的活动,又与绍兴油脂公司进行联谊……老师担着风险,却活跃了我们的课外生活,培养了集体主义观念。
宋长羽、杨素青、孙伦等数理化老师对各自学科由浅入深、充满乐趣的教学,使自幼爱好文学的我,对数理化产生了浓厚兴趣,以致后来在高中毕业选择文科或理工科高考志愿时,一度陷入两难境地。
除了有音、体、美的正课外,学校在每天下午还有一节课外活动。钟点一到,喇叭播放出“我们青年人有颗火热的心……”的乐曲,一群群学生随着乐曲走出校舍,踏上石桥,蜂拥进入不大的操场。打篮球,玩单杠、双杠、爬绳、爬竿。操场不够用,就在餐厅兼大礼堂内把餐桌支起来,搬来土制的棉垫和跳箱,练前滚翻、后滚翻、仰卧起坐、跳跃练习。后来多了个第二操场,更有了推铅球、掷手榴弹、跑短跑的场所。
当然最受学生欢迎的还是每天师生篮球对抗赛。教工队拥有人高马大、能勾手投篮的高进老师,还有擅长把球从小腹下向上抛出去“端马桶式投篮”的杨良瓒老师,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引发围观者一阵阵笑声。不过学生队也不是吃素的,靠灵活快速奔跑,使教工队队员气喘吁吁。这是学校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围观球赛更是学生们的一大余兴节目。
贫穷而又快乐的初中生活一闪即逝,同班三载的男女同学也从豆蔻年华长大到束发、及笄之年。随着1956年暑期的来临,结下深情厚谊的同学即将各奔东西,也将告别那些辛勤培育幼苗的园丁。
惜别依依,举手劳劳,同学少年虽有“生离”的朦胧感觉,却毫无“死别”的模糊意识。总以为我们的人生从渔花桥畔启航,日后我们会陆续远航归来,回到母校的怀抱,看望难舍难别的恩师。但直到有一天午夜梦回,绍兴一初这一所最早在新中国诞生的孩子,这一所曾经何等朝气蓬勃的中学,曾几何时却被吞并从而不复存在于世。
当我特地来到渔花桥畔,眼中见到的竟是人去楼圮迹无痕,时过境迁景迥异。“古宫今焉在,废堵生秋蓬。”我在梦中的弦歌地独自踯躅,小桥流水,拳拳在念;舐犊之情,岂敢忘怀。触景伤情,难以自己,不由得吟下了一首《孤儿们的无声呼唤》的小诗:
没有唁电更不发讣告
我的母亲无端地病故
那么年轻和充满活力
一个质朴而美丽的村姑
没有留下只字遗言
也找不到她的归宿
在校园遗址久久徘徊
我的眼帘中只有
马王堆上覆盖的厚厚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