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的童趣
光阴似烟又非烟,人生如梦却非梦。不知从哪一年起,一个“老”字悄然无声地进入了我的人生词典,此后愈来愈频繁地出现在我的生活中,而且更有人将“老谢”的亲切称呼,颠倒成为“谢老”的陌生尊称。一向都被人称为“小谢”(比我年长的一些老资格朋友,至今还保留着这一可爱的称呼)的我,难道真的变老了吗?
……不相信镜中容颜
衰变成这般模样
不愿再多看他一眼
免得自己黯然忧伤
尽管老树在岁岁枯萎
记忆却回到少小时光
鲜活地跃入孤枕梦
搀扶我夜夜回到故乡……
无可奈何花落去,青春小鸟不复回,廉颇老矣已是不争的事实。然而我始终坚信老去的只是年龄,只是外表。白发童心,人老心不老,心依然停留在天真烂漫的童年时代,停留在故乡小河的童趣中——
江南是春天的梦
思念是绿色的风
悄悄地潜入梦乡
去寻觅孩提的影踪
孩提的影踪在河边
童年的欢乐是小河
小河是从前的诗
流水是古城的歌……
少小离家,阔别故乡已经半个多世纪了。物换星移几度秋,对近事的记忆变得愈来愈模糊和朦胧。然而风流云散不了情,对儿时的生活情景,尤其对老家门前那条小河的影像,却变得愈来愈鲜活和清晰,历久弥新地浮现在脑海,挥之不去地流淌在梦乡。
一条条涓涓小河,把古老的小城编织成一张巨大的蛛网,无数座千姿百态的石桥和在桥孔下穿梭往来的乌篷船,使这张蛛网成了布满古城的血液循环系统。尽管血液流动得缓慢,但古城却有赖于此而活动着,呼吸着,显示着它的生命力。在这座小城中,大多数人家都面临或背靠一条混浊的河流,有的甚至腹背皆水。在河网罗织中的居民,饮用、洗刷、往来、买卖,都离不开邻近的水。这种略嫌原始但却是那么旖旎的画面,至少保存到上世纪60年代之前,相伴我度过了难忘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
与大多数人家一样,我家门前也有一条小河,这条河流经酒务桥、马梧桥、观音桥(位于今人民中路)。称之为“河”其实有点高抬了它,但称“溪”又把它小看了,而它也的确比小溪要宽些,甚至可以允许两条狭路相逢的乌篷船小心翼翼地擦肩而过。在我家对面,与小河一水之隔的一边,一排黑魆魆参差不齐的低层民舍拔“水”而起,宛如种植在水底的一道防护林带。而在小河另一边,则是一条狭窄的青石板路,路旁站着一排坐北朝南的台门房子,形象已显衰老但还是道貌岸然。在每家台门上方都醒目地镶嵌着一块蓝底白字的铁制门牌,其中一块印着“马梧桥河沿10号”的黑漆台门,就是当年保护小小的我开始人生航行的方舟。
我在春雨中寻觅从前的诗篇
缠绵雨丝织补着残缺的童年
童年记忆藏匿在褶皱的水面下
屋前小河开启了朦胧的灵感
乌篷船在小城洒落诗行万篇
无声细雨滋润着碧绿的心田……
我在秋月下追溯遗失的风景
青春轻舟在月水中悠然荡漾
河埠头闪出哪一个红衣少女
牵引了读书郎的一生目光
疲惫的流水载不走一河星辉
也沉淀了年轻时的满腹惆怅……
当年的日子是贫穷的,难以忘怀凭借一条单裤过冬的艰难岁月;而当年的生活却是快乐的,更难以忘怀的是与小河为伴在河边嬉戏中长大的乐趣。在我6周岁的那年秋天,父亲给我报名进了附近的承天附小(一所教会学校,解放后被改造并更名为繆家桥小学),自此开始了我长达20年的寒窗生涯。每天早上我在匆匆吃完一碗泡饭后,就手提母亲缝制的书包,穿上她做的布鞋(一旦下雨就只好光脚了),走出屋门踏上了那条称为“马梧桥河沿”的石板小路,沿着路边缓缓流淌的浑浊小河,一颠一跳地走向学校。无桥不成路,有河必有桥,如果说水是故乡的灵魂,那么桥就是水乡的脉搏。从家到学校也就三四百米的距离,途中却要经过三个丁字路口,每个路口都有一座石板小桥,把一条小弄堂与马梧桥河沿相连接。三座小桥依次是唐家桥、状元桥和繆家桥,小桥分别通向唐家弄、状元弄,但与繆家桥相连的却并非弄堂,而是我就读的小学。
当我走向学校的时候,或许小小的鞋底板叩醒了小河的残梦,小河在我身边也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先是枕河人家的居民陆续出门,忙着到河埠头汲水、洗涮。随着农家小船由远及近悠哉哉地划来,声声“卖菜啰!卖菜啰!”的吆喝声,把更多的主妇唤出家门,争先恐后地拥到河埠头,对着满载在船舱中的新鲜菜蔬挑拣指点。买卖双方为讨价还价而耐心地斗智,主妇锱铢必较,船家分毫不让。这种斗智在下午满载鱼虾的乌篷船到来时,就更加激烈了,因为鱼虾之价是萝卜白菜所无法仰视的。所有这些对我都毫无关系,而且正在课堂中的我也无法亲眼目睹这喧闹的场面,不过当下午放学回家恰好碰上母亲出门买鱼虾时,我还是很乐意像跟屁虫一般尾随到河边,去看满舱鲜蹦活跳的鱼虾。
……小船第一声叫卖吟下最早的诗
引来全城百条小河的和声琅琅
小桥流水的美文无需化妆修饰
但从来写不出大气磅礴的诗章
晨风抚摸着一个个欢乐的符号
一串串人影跳跃在上学路上
小小布鞋在青石板上轮番叩打
与河埠头的捣衣节律汇成重唱……
每到漫长的暑假,门前的那条“水乐园”就成了孩子的乐园。在那令人厌倦无聊的炎热夏天,一到下午我就会跑到河边去守候,等待款款飞来的那些蜻蜓。成群的蜻蜓果不失约,互相轻盈地追逐着,三三两两地飞来向我报到。它们时而在低空盘旋,时而从空中滑翔而下,娱乐着我这个热心观众。蜻蜓飞舞表演是雷阵雨登场的前奏,不一会闪电当空劈下,响雷随之爆炸,豆大的雨滴疯狂地向我头上、脸上、身上抛撒。“阿礼,你疯了!还不回来!”身后传来了母亲严厉呼叫我乳名的声音,于是我就赶忙转身,三步两步飞跑回家。
夏夜,孩子随着大人从家里搬出竹制的大小椅子,有时还有可以睡觉的竹榻。全家老小坐在河边,舒适地享受着河水、明月和熏风提供的自然沐浴,随意地欣赏着繁星和流萤合演的烛光晚会。一面纳凉,一面闲聊,孩子们自然也不会错过这一放任自由、追逐嬉戏的机会。然而却有一个节目,能够把在四处奔跑游戏的孩子们吸引过来。这是一个最受孩子们欢迎的传统节目,就是在月色下和晚风中,听大人讲着一则又一则、一遍又一遍的徐文长的故事,大人们好像讲不完,孩子们也总听不厌。这种充满乡土气味的“夜生活”虽已一去不复返了,但却镌刻在我的脑海,定格在我的心田,岁月过去很久很久,老电影却依然记忆犹新。
……小时候外婆送我去学校
每天都经过这座小桥
桥面的铺石满脸皱褶
像白发外婆一样苍老
在青石板间的罅隙中
掩埋着流芳千古的诗草
“伤心桥下春波绿”
“笛声吹月满红桥”
历代文人宽大的衣袖
抖落了多少华丽文藻
收藏着斑驳重叠的旧事
刻录了童真的快乐歌声
更不知有多少水上交易
缱绻在桥身上的野草青藤
夏夜在桥栏纳凉的老人
用蒲扇摇着悠悠乡音
把一串串徐文长的故事
点点滴滴撒进童孙的心
顺手将桥下嬉戏的萤火虫
摇到天上化作夜空繁星……
小河赐予我的一块特别的自由天地,是离我家百米远处在河对岸的“百草园”,走过一座无名小桥就进入园地。这个百草园显然比鲁迅“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大得多了,虽不属于我家所有,但一般情况下又只有我和二哥专场出演,也无异于享有垄断权了。百草园其实是一块荒芜的小丘地,除了遍地杂草和灌木丛外,见不到什么高大的树木。一到天气转暖,遍地杂草仿佛在一夜间被春风唤醒,从萎黄变成葱绿,经一场春雨的浇灌就变得一片蓬勃。一朵朵我不知名的野花也争先恐后地露面,攀比着姹紫嫣红的美色,引来了翩翩飞舞的蝴蝶。初夏来临,最使我喜爱的狗尾巴草开始登场,一丛丛按“家族”抱团生长,每当一阵风轻轻吹来,狗尾巴就齐刷刷地左右摇曳,好像向我鞠躬致敬,逗得我好开心。草丛里更秘藏着很多昆虫,其中以时而跃飞的蚱蜢、蝗虫居多,有时也能遇见游走着的大刀螳螂,和隐蔽在草丛中缓缓爬行的金龟子,不过我最喜爱的叫蝈蝈却是稀罕之物。
我的乐趣在草丛,而比我年长5岁的二哥则毫不在意这些小孩的玩意儿,他的爱好是到山丘顶上放风筝。他的本事委实很大,可以把自制的竹风筝一直放飞到云层之中。当见到一只小小的鹞鹰乘风而上愈飘愈远时,我也就立即起身奔向山丘,站在二哥身边,仰头观望“孤帆远影碧空尽”的美景。不一会见他慢慢收回鹞线,鹞鹰又从云层中现出影子,从一小点渐渐放大,愈飞愈近。目睹这魔术般的一幕,兴犹未尽的我不由得深深钦佩二哥的伟大……
人生已经老去,不老的是童年。时光天天消逝,不丢的是记忆。
……找不到挥舞大刀的螳螂
也不见蜻蜓垂直起降
夜色中萤火虫不再掌灯
或许已找到它结婚新房
秘藏我童真的十号台门
已搬进月宫改作诗廊
母校焚化为一缕青烟
留给银发孤儿终生惆怅
寻觅儿时走过的河桥
身上背着空空的行囊
捡起故土一草一石
装进老街风情风光
读着老课本泪流满眶
我蹒跚地走出梦乡
人生一步步走向夕阳
记忆的影子愈拉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