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主张八亩
白丁老人/文
张八亩,这是个人名。我不知道他的大号怎么称呼,也不知道他的确切年龄,我到他家时看上去已经有70多岁的样子了。大概已经不会说话,我在他家大约两年的时间里没听他说过一句话。他每天坐在东屋的炕头上哼呦着,眼睛好像也不太好使,老是眯缝着。
我不知道到他临终的那天是不是知道他家来了我这么一个外来户。
我是在和社员一起干活的时候听说的,他年轻时很能干,耪地的时候在他的背上放一个水碗,他连腰都不直,一连气可以耪八亩地。这是“张八亩”这个名字的来历。这个故事有多大的真实性已无从考察,但他年轻时非常能干我是相信的。他家是地主,农忙的时候他打头阵,带领一帮长短工拔麦子,抢收抢种庄稼也是可信的。我听人说,抢庄稼有如救火,稍不小心一场暴雨到嘴的粮食就全部泡汤,所以抢收庄稼有“虎口夺食”的说法。
没有人向我解释为什么让我住在他家,但我一看他家的情景就无师自通了。我是条光棍,他家没妇女,除了这个老人,下面有他的一个儿子和没有成家娶妻的两个孙子,大的27岁,二的好像还不到20岁。再有,他家是地主,只准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大队让他怎么着就怎么着,哪敢吱声。像我这样一个外来户安排到谁家也会带来诸多不便,贫下中农可以提出种种理由加以拒绝,地主只有百依百顺无条件服从的份儿。当然,这和让我来这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初衷有点南辕北辙,但只要安排妥帖也就顾不了许多了(原来这个大队是红旗村,对上级派给的任务保证完成)。
我听社员说,张八亩的儿子不是亲生的,是一个侄子过继给他的。大约应了那句“久病床前无孝子”古话,我在西屋常常听到他的儿子对他大声呵斥的声音。他可能已经不能下地行走(我没见他下过炕),炕上拉尿估计是家常便饭,这搁在谁的身上也不是什么能胜任愉快的事。
但有一回我见到他下地了。有天下午我收工回来,听到我住的西屋有动静,我感到很奇怪,连忙进去查看究竟,让我感到非常意外的是,他坐在地上我的唯一的一件家具——我来的时候学校送给我的一个课桌面前把手伸进书堂摸索着什么。我问他:“你找什么?”我至今不知道他是否听到了我的问话,他把手缩了回来。我估计他是饿了,在寻找吃的(我不记得当时我有没有给他掰块饼子)。他是坐在地上用两支胳膊撐着地过来的,我扶着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帮他爬上炕去。
让我后悔至今的一件事是,一天晌午我收工回来,没有听到东屋一点动静,这是和往常不大一样的状况,于是我向东屋扒了扒头,这一扒头不要紧,吓得我目瞪口呆——老爷子把一根裤腰带栓到窗棂子上,另一头拴在自己的脖子上,脑袋软绵绵的耷拉着——我不知道他在完成了这一系列的程序后到我发现的时候有多长时间了,也许我当时大着胆子把裤腰带解开能挽救他的一条生命。但我太紧张了,我不知所措,连忙退出屋来到洼里寻找他的孙子。我找到了他的二孙子,我当着大家的面向他描述了我见到的情景,他立马脸色大变,慌忙撂下手里的活计跑回家来。他一进屋也没顾上脱鞋便跳上炕去,一面哭着一面说,“你这是干嘛啊!”他把裤腰带解开,把他爷爷放倒在炕上。
张八亩就这样死了。没说一句话。
这件事发生以后我发现这家三口人对我的态度有点不冷不热的样子,老是爱搭不理的。有天干活的时候,我从一位50多岁的社员那里找到了答案。他说:“老师太实诚。”“实诚”是个褒义词,说白了就是缺心眼的意思——说得更直白点就是傻的意思——我不应该在大庭广众面前报告这个发生在他家的不幸事件,这样让老爷子的子孙在乡亲们面前颜面扫地,无地自容。
后来我在这个村子又呆了两三年才重返讲台,想起这事心里就像有块石头沉甸甸的——可是事实真相如此,不这样说怎么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