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除夕要回来

儿子除夕要回来

文/程守业

放下手机,润月嫂环顾了一下四壁,从炕毡底下摸出一本《黄历》来。里面夹着一叠钱,她拿起来,点了一遍——过年,交电费,还够。抽了四张十元的,放回书后,感到还有点不足,想再往出抽几张时,下意识地按了一下衣口袋,“身上还有呢。”就没去再撩毡。围上头巾,踏着巷子里腊月天的积雪,“嘎吱,嘎吱……”向小卖铺走去。

“哦,稀罕,润月嫂,要点啥?”小卖铺老板起身问。(炉上坐着茶壶,咝咝地冒着热气,他正在烤火呢。)

“二斤鸡蛋,一捆挂面,榨菜……”她低吟了一下:“要么,买上一只白条鸡吧。”

“老不见你来,今天是……”老板往出数蛋:“一斤八个,二斤十六个……”

“儿要回来,恋下个对象也要来……挂面拿宽的。”

“那好哇,过年的肉有了?”

“猪羊肉——我想多问几家再买,这点东西为应付一个回来,愁啊……”

“二斤十块,一捆十块,鸡十二块,多套上个袋,拿好了——鸡蛋!”老板给装了两个食品袋,收过钱,两手压在柜台上,目送她出了门,笑着叹了一声:“这女人,唉……”

小卖铺老板不知道,润月嫂此时的心情有多复杂:一会儿喜,一会儿愁,一会儿又悔得连连叹气。喜得是在张北打工的儿子也能领回个对象来,愁得是该咋办婚事呢,悔得是当年孩子想念高中,她只看见缸里的米一天一天在下沉,不晓得知识可以改变命运,钱攥出汗来也不想往出拿,“逼命哩,逼命哩,你给挣回几个来?哪有钱哩。”硬把他阻挠回来,编织袋套了一卷行李打了工。

后来才觉得休了学去打工这条路没走对,可那时,谁说也听不进去,老师来家访,一进院,看见窗台下晒着一排黄豆棵子,高兴地夸:“啊呀,丰收了,看这豆荚荚,多饱满!”她却说:“唉——有啥哩,就这点儿光景。”

村里人说她的脸如同庙里的木奶奶——没一点喜色。挺像,自从死了丈夫,原本容光焕发的一个面孔,一下就好似叫冷雨敲了——耷拉着,哭丧着,姜黄姜黄的。

润叶死了十年了,死的时候,儿子十七岁。这十年他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那年,托人捎了捆葱进城去卖,那人没走几步,听见她喊:“等一下!等一下!”原来,又瞥见檐前篱下苗子上又大了四个菜辣椒:“捎上吧,一黑夜就大呼呼的了,好出手。”

“润月在的时候,吵起架来,我常说:'没了你,俺也要过哩。’哪知道,这么难啊……”仿佛祥林嫂的那句:“我真傻,真的。”

哪能好过了——地得她种,房得她抹,儿走后,晚上连个挡风的也没了,夜深人静时,巷子里的狗一咬起来,就得留心,屋上是否瓦响,墙上是否有人。天干风燥时,梁柱裂一声“叭!”她就得“欻”往上揪一下被子把头蒙住。润月在时,晚上老给他个脊背,专等他在她耳后的软话说个千千万。而今,虽然衾枕上印着的鸳鸯鸟依旧是双双对对,但,每天星月之下,却是半炕凉月,孤梦一人了。

丈夫死了,儿子走了,往日串门子的心思也没了,尽管女人们相邀:“来吧,圪夹上针线。”她一次也没去过,除了下田,上街置买,都在屋里呆着。听风,听雨,听檐雀啁啾,还听过一次蛾子扑窗,那个小飞虫,振着洁白的翅膀,“扑啦啦,扑啦啦……”——它多想出去,却隔了一张纸,不想出去的她,怅然一笑,为它,牙了一下窗。人一少,鼠声便响了,一听见,她就“吼——”压着嗓子喊一声,听见喊,那家伙就不啮柜了。静不了多大一会儿,“圪噌,圪噌……”又啃开了,她拎起笤帚蹑手蹑脚地过去,想找见狠狠一击,没等到了跟前,早绕瓮觅洞地跑了。唉,润月若在世,早铺上瓷砖了,这些可恶的小东西,每年把院里堆的玉米棒子不知啃住多少。若挨住门口放,连门框也要啃得齿痕斑斑。丈夫曾说过,要搞个高架铁网,他一死,什么打算也空了。

润月在时,在村里任着个副职,有啥事,不用请,人就站一家。他一死,门庭冷落车马稀,别说两旁外人了,自家的侄男甥女也不来。每年拉回过冬炭来,大门小,车进不去,大块儿的,她俯下身子滚;碎的,箩头抵住肚子,用两只手提。“啊呀,龙龙呢?虎虎呢?还有那个门扇大的牛牛呢,你们就来了帮一帮大娘……”烟没一根,酒没一盅——谁来?除非听到她让人揪住领口了:“妈的,叫你欺侮俺大娘!”这才跑着来,然而,把脑子打成豆腐的事,就她那个妇道人家,还没听说过。

接电话时,听见左近有了零星的爆竹声,才想到,已是腊月二十三了,小孩们在玩鞭炮。儿子几句简短的话,还在耳边:“票不好买,我们除夕才能回去。”心情纷乱的她拎着食品袋在往回走。

河开了,井口消了,背巷里的残雪依然寒光闪闪。偶尔打着唿哨的风,把它们吹起来,直往脖子里钻。挨身成水,丝丝生寒。她放下东西,将头巾先包住额头,又捂住耳朵,再从脑后打了个结。走了几步,觉得不妥。这种系法,多是坐月子的女人。自己单身十年了,会让人笑的。摘下来,包住脑袋,在下巴下系住。也不行,那岂不成了《懒汉相亲》中的那个姑娘。唉——,她叹了口气,还是年轻时候好,风里来,雨里去,头巾披在肩后,迎前打个结。冷不怕,热不怕,南洼哪条道上,小梁村哪块地里没有过我的脚印。

拐进巷子口,远远看见爱虎的儿子和他媳妇正在门口往进搬过年的东西。她一见,就想绕开走。“润月大娘!”那小子眼尖,教他看见了,只得过去。

“梁叶今年回来不?”

“除夕回来。”

“啊,能玩几天了!”

她的儿子叫梁叶,爱虎家的叫乔桥。一班的同学,一般的年龄。润月头一年死,爱虎第二年也没了,都是因为癌。她一下好像天塌了,地陷了,或是好像听见人喊“日头没了!反兵来了!”爱虎家的,悲也悲哩,痛也痛哩,可人家办完丧事,擦干眼泪,该干啥还干啥,硬是将儿子供得北师大念完。一毕业,县里就用上了。媳妇也有了,都是老师。虽说当下没楼没车,可人家那光景,谁不说,迟一天,都会有的。

她没想到,后来,两家的事,竟成了人们聊天时的谈资。

“没文化的女人们就是不行,光景过得好,还是爱虎嫂。”

“那么,过得赖的呢?”

“说到赖赖,自然就是润月太太。”。

当然,没人对着她说,但她从人们异样的眼神里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因为这个原因,她甚至不想到人多处,不想经过爱虎门前,老绕着走。今天是实在绕不过去了,才和乔桥搭讪了几句,停站也没打,径自离开。

她就走就想,同是两个女人领家,到底差在哪儿呢?

她和润月是恋下的。八五年,有个地方要民工修堤,好几个村都派民兵去,她是南洼的,润月是小梁村的,都是领队。她将大辫子剪成齐腮短发,围着花格头巾,白天,铁姑娘打扮的她,晚会上,一换上水泻长裙,又聘目流眄,甜净俏丽。苹果脸,笼烟眉,笑靥生晕,神彩照人,似一朵亭亭玉立的荷花移步台上。一开口:“甜蜜蜜,你笑的甜蜜蜜……”就摄住了台下所有人的心。“南洼还有这等人才呢?”唱到:“是你,是你,梦见的就是你……”时,更让人听得如醉,看得如痴。她嫣然含情,那只没握话筒的手,在台上,随着脚步,走东指东,走西指西,指到哪儿,哪儿的观众就如麦田里起了旋风,坐的站起来了,站的跳起来了,因为台下的每个小伙子都觉得是为他而歌,她梦见的正是他,如林之臂,随歌而摆,巴掌都要拍红了。

润月身姿挺拔如南干渠上的小白杨,那年代,山里还进不来大型机械,他打硪喊号子,嗓音嘹亮,出口成章:

“南洼的姑娘们往起了抬呀,

小梁的润月喊开了硪呀。

八十岁的老翁攀枯枝呀,

井上的辘栌卧婴儿呀,

你们说那危险不危险呀?”

“噢嚎的嗨呀,真危险呀。”(对歌的众人中,数润月嫂子的声高)

“所以咱们就要讲安全呀。”

“……”

劳动产生感情,这两个人,彼此的心思,都相互感觉到了,她觉得这个叫润月的后生,人好,歌好,那双眼睛常瞟来瞟去地在瞧她。而且,那对眸子,笑笑的个黑。要说她的感情像一匹骏马的话,渐渐地就兜不住缰了:有好几次其它小伙子也想露一手,都教她给挡住了:“你不行,俺南洼的民兵只听润月的……”

“完了,完了……”想试一下的小青年心里只好这样悔叹:“他俩个的感情擦起火花来了……”

听着一首接一首的硪歌,她迷上了他,工程一完,跟上他到了小梁村。吃过油糕,拜过人,就这铺了花漆布布的土炕上成了亲。

她和润月,本来是精兵配良将的一对,怎么在后来这一段日子里,过光景就闹不过爱虎一家了呢?有时候,她恍惚觉得,该是自己只念了个波、坡、么、佛,就回家挖了苦菜的缘故?不过,每当一想到此处,就又觉得不对:爱虎嫂可是不会领家的媳妇儿呀。当年,爱虎的妈在世时常给女人们嚼她儿媳妇儿:“哄娃娃时也看的本书,小娃掉了也不觉。烧火时也看的本书,柴从灶口落下来也不知道。(她一说到这儿,下唇能盖住上唇的嘴,越发瘪成个干桃儿了,摇着只有几根稀疏白发的头。)老就那样儿,还天天端豆腐,唉——,如今的人,过不成个光景……”

她呢,自来到润月家,就没清闲过:“一天的事,全在早上。”(这是她的口头禅)冬夏雨晴,每天每天,天没亮就离了炕头:烧火做饭灌暖壶,喂猪喂鸡,侍得一家人饭毕。又把洋柜里的包袱取出来,该拆的拆,该洗的洗。就是一块布片,也舍不得扔,洗干净,积攒的多了,捆成一叠。方块儿——准备拼缝门帘,长条儿——也能绑个掸子。忙上一天,晚上临睡前,总要检查一下,有没有耗子能找到的东西。该往高处搁的搁,盖的盖。一天到晚都在忙,就这样,岁月在流逝,日长如小年,她,人老了,鬓斑了。

谁也夸过的一个好媳妇儿,为什么,就没闹过爱虎嫂呢。

准是差在文化上。悔呀,润月和爱虎嫂一样,也是高中生。他常对她说,你该提高一下自己了,我教你。她不听,还说他是《墙头记》里的三秀才,“看了一辈子书,看出个钱来了,钱哩?”润月,你一伸腿走了,教我一个妇道人家,如何能顶得起呀。山一程,水一程,人世间,走得再远也要回来,你为何再无音信?

捧起润月的相片骂,相片上的丈夫笑微微地望着妻子不出声。人,还是那么俊,匀匀的眉毛,朗朗的眼睛。瞳孔像两个小小的窗,她想仔细寻一下,那窗里有无留下过自己的一点身影。然而,不仅没有,而且,越看越模糊,就像浸在了水盆中,又遭了一击,波纹晃动。手背一拂脸颊,才知是泪水涔涔,正断线珠儿似的往下滚。

时光啊,倘能将他唤醒,“我将珍惜今后的每一个晚上,和他灯下读书,窗前望月,枕上谈笑,听屋上的风雨,和五更天远远近近的鸡鸣。”死鬼啊,万丈的崖头高入云,你为何将我一根绳子吊在半壁,上下不能……

想到自己才五十四五,该再召个合适的进来。然而,思前想后——不行:后街有个老光棍叫愣八斤,又没钱,又满口粗话。有一回,他帮了她个顺手小忙,她对他笑了一下,他竟找上门来了。她一下慌得没了主意,“不走咋呀,常来咋呀,叫人误解了又咋呀,我那一笑,是出于礼貌。唉——,女人不好当,单身女人更不好当。一举一动,雪亮的眼睛……”

要么等儿结过婚,去城里嫁个退休老干部吧。他们每月有退休金,红票一拿几十张,吃香喝辣任我享受,又怕嫌她这乡下女人没文化。晚上看电视,他要看新闻,我要看秧歌,怎么办?下了厨房,自己只会做个莜面魚魚,红面角角,万一人家想吃个红烧什么头,该咋做?买回甲鱼来呢?

愁绪万端,萦心不散,都是因了那个简短的电话:“除夕回呀,不是一个人回去,有了女朋友啦!”

回来还不是想结婚,楼呀,车呀,要甚没甚。就这几间房,屋上的瓦还是干搁着。前年,有个媒人领着个姑娘来过,这件事,润月嫂一直也不知道,因为那姑娘走到大门前停住不进了,望着屋顶问:

“你给我说的就这种人家?”

“老远来了,进去看看。”

“不要敲门了,返到城里赶赶集回呀。”

自打丈夫死后,她一直和邻里不通庆吊。没人叫她,叫也不去。拿上二百块钱去吃一顿饭,她吃不起。你不去,谁来?这可是个麻烦事,她愁眉不展地回了家。

都离不了钱,儿在外打工已十年。前七年抱怨说,没文凭,只能找个搬砖和泥,刨壕挖土的工作。挣不下几个钱,到矿山上,挣得要多,她一个儿子,不让去,她到铁矿上看过,打孔放炮的事太危险, 吃那碗饭的人,本地人很少,都是些老侉儿。儿每年回家,也带不回几个钱,带回来的,也都交了她,给存着。后来这二三年,说找下个勤工俭学的地方,一边干活儿,一边读专科呢。

突然想到,还得问问他,这几年又攒下几个了。

拨通手机一问,儿说:“妈,你把炕烧热就行了,女朋友是从大别山出来打工的,我们都在一边工作,一边学旅游专业。听说家乡要开发灵岩山景区,这趟回去,是准备去考察一下,为日后回乡创业做准备。结婚的事,一点也不用你操心,以后再说。”

润月嫂悬着的那颗心,这才落了下来。一天的情绪波动,让她的脸色更加姜黄姜黄地难看了。“不能让没过门的儿媳妇看到我这副丧气的面孔。”她决定先把买的那二斤鸡蛋吃下去补补身子。

文字编辑:王志秀     图文编辑:侯常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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