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烽火台
明月烽火台
文/马继斌
我的老家在白云深处。那里山峰剑立、峭壁险峻、松柏掩映、满目苍翠。清澈的溪水奔涌在五彩斑斓的河卵上,飞珠溅玉,日夜高歌前行。正对着村子的山顶上,高高耸立着一座烽火台,象哨兵一样昂首远眺。夜晚的明月如钩如盘,总是亮晶晶地先挂在台顶上,俯瞰着巍峨的群山和古老的村庄。青山绿水间霞蒸雾绕,酝藏着说不完的神奇故事,孕育了许许多多难以忘怀的鲜活生命。
今天,我们就溯流而上,迎着山风中翩翩起舞的宛金花,去探访这个人……
(一)奇人常三满
他叫常三满,又高又瘦,满头白发总是锈得毡片一样,一年四季穿一身破羊皮,默默地早出晚归,放着全村的羊。
老辈人叫他三满老汉,孩子们喜欢他,都喊他三满爷爷。小时候得病发高烧,三满爷爷烧成“秋愣”,就打了一辈子光棍。有一次河里洗衣服的女人们逗他说:“你告给我们多大岁数了,给你从刘庄说房媳妇。”三满爷爷想了很大一阵,躲躲闪闪地说:“大概有十来岁了。”引得众人捧腹大笑。从此凡有女人们的地方,他就远远地绕道走,绝不和她们搭半句话。
三满爷爷人虽不“机密”,可一群羊拥挤着往回跑,他鞭子一甩,口中念念有词,却又数得特清楚。他放的羊又肥又壮,产羔最多。每次憨憨地一笑,总能象变戏法一样,从破皮袄里拉出一只初生的羊羔,弄得满身膻味,从不在乎。每当他迎着火红的晚霞把羊群带回村,就躺在那破碾盘上打呼噜,睡得死沉。一群羊围成圈儿,密不透风地守着老羊倌,令人啧啧称奇。
有一次,淘气鬼栓年见他胡子一撅一撅睡得正香,就抱起一只小羊往回走,突听背后闷声闷气一声吼:“偷羊贼!”吓得栓年一激灵,赶紧松了手。回头看,老家伙仍然撅着胡子睡大觉,真是丈二和尚,让人摸不着头脑。有人说:“三满老汉有后眼哩!”是真是假,谁也不知道碰到暖和天气,羊群在河滩里歇着,三满爷爷就在破皮祆里抓虱子,一群孩子围着他拍手起哄:“三满爷爷真日能,抓把虱子二两重,放进火盆啪啪响,炸得满家尽灰尘。”这是三满爷爷最开心的时候,迷着的眼睛里忽然间充满了兴奋和慈爱,白胡子撅撅着,满脸皱纹舒展开来,就像盛开的山桃花,明媚灿烂,迎风绽放。闹腾够了,他吹吹胡子瞪瞪眼,装作生气的样子,小伙伴们便一哄而散,三满爷爷高兴的放声大笑,笑声回荡在山谷中,乘着山风,伴着流水,传得很远很远。
三满爷爷是楞子?问山山无言,问水水无语,谁能给出这样的结论呢?噢,奇人常三满。
(二)夜探水山梁
一九四二年秋天,八路军在水山梁上打了个漂亮的伏击战,全歼了一队鬼子兵。第二天有人发现了两匹被炸死的东洋马,背回了半篓头马肉。三满爷爷听说了,心里美美地盘算着,天黑后,他匆匆赶羊入了圈,望望烽火台顶亮晶晶的月牙儿,沿着熟悉的羊肠小道,直奔水山梁而去。
后半夜,我的伯父叫起我父亲:“三满老汉也去背马肉,一夜没回来,可别出了事,咱们快去找找吧!”他们又叫上栓年和固二孩,急急地向河对面走去。心中有事,谁也不说话,只听得脚下石子哗啦哗啦响,一行四人很快钻进浓重的水雾中。
正往前走,头里的栓年突然伏下身子,大家立刻紧张起来,躲在石头后面往前看,在山影的黑暗中听到踩石子的脚步声。对方似乎也发觉了有人,隐伏着没了动静。伯父绕到侧面慢慢靠上去,只听他“啊呀”一声,招呼大家快过去。众人围上去一看,全都吃惊不少,朦胧中,只见三满爷爷背着个血肉模糊的人。问了一大气才搞清楚,原来他要给村里的孩子们找马肉,死马没找着,却在树丛里发现了八路军的伤员。一路背回来,已经走了七八里山路,累得直喘气。大家一合计,这里离敌人据点很近,为了不走漏消息,决定把伤员藏到村北的崖堂(山洞)里。三满爷爷固执地不让人替,费了好大劲才换下来。大家轮换背着,又绕了好几里山路,赶天明,已神不知鬼不觉取来了铺盖吃用,安顿好伤员,悄悄回到村子里。
从那天起,三满爷爷手里多了个瓦罐。放羊的人一天不回家,带点饭谁也不觉异样。他赶着羊群慢慢上了坡,绕来绕去,就把准备好的吃食送进崖堂里。那些日子,伯父都会到山顶上去割柴,紧紧盯着河沟里那条进山的路,防止敌人来袭。
山里人的草药很管用,半个多月后,经过治疗,伤员终于好转了。区里的干部带着部队的人,趁天黑用骡子接走了他。临别时,这位年仅十九岁的小战士泪流满面,大家也都依依不舍,挥泪告别。人人都敬佩他小小年纪就扛枪打鬼子,真正有志气。
后来,抗日政府专门来人,送给三满爷爷一袋洋面粉,表彰他的壮举,他很爽快地收下了,这可是山里人很难见到的贵重东西。三满爷爷一口没吃,给全村孩子们每人分一碗,念叨着“马肉、马肉。”大家明白他的心意,都为他的赤诚所感动。那些日子,三满爷爷突然觉得自己在乡亲中也能挺直腰杆了。心里高兴,脚步也格外轻松。
(三) “送你进鬼窟”
一九四四年的清明节,天气阴沉沉的,山风呼啸着从沟口直扑进来,寒气袭人。早上,人们刚起来,刘庄的“座探”送来消息,一队敌人已进了沟口,来势汹汹,直扑天桥村。人们跑返都有了经验,在村干部的组织下,左邻右舍互相催促,不惊慌不喊叫,你帮我扶,只见脚步匆匆,隐入后山的林子里。
我的伯父忽然发现三满老汉没有跟上来,赶紧住回返。刚到村上头场面里,警备队和鬼子已卷进了村。敌人破门而入,挨家搜寻,不一会,三满爷爷被推搡着从屋子里赶出来。警备队的头儿用手枪敲打着他的头,让他带路去找抗日干部,找村里人藏身的地方。三满爷爷呆呆地站着,不说也不动。恼怒的敌人把他围起来一顿暴打,再问再打,几次下来,已是满脸鲜血,连声惨叫。最后,三满爷爷挣扎着站起来,答应给他们带路。躲在附近的伯父听得清楚,大吃一惊。真要把敌人带过去,全村八十多口人性命难保,况且还有区里的妇女干部。我的伯父不敢想下去,急出满身冷汗。他紧紧握着一颗拉出弦的手榴弹,要是敌人真的往后山去,他咬咬
牙关,决心冲出去与敌人同归于尽,万万不能让全村老小遭了敌手。
正在紧急关头,伯父看见三满老汉瘸着腿带着敌人下了河,向对面山沟走去。伯父明白三满老汉的意思,心中一热,这个铮铮铁汉,泪水模糊了双眼。
敌人跟着三满爷爷在弯弯曲曲的山道上转来转去。山中大雾弥漫,羊肠小道越来越难走。快中午了,才发现又转回原处。恼羞成怒的敌人喝问他往哪里走,三满爷爷硬着脖子斩钉截铁地怒斥敌人:“送你进鬼窟!”这伙野兽剥去了三满爷爷的破皮袄,枪托皮带劈头盖脸砸下来,眼看着没了动静,才叫骂着沿原路返回去。
村里人们找到了三满爷爷,抬回村里小学校的热炕上,连夜从青羊口请来医生为他疗伤。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他一辈子也没有这样舒坦地躺过,嘴里甜甜的,有人喂过红糖水,有生以来第一次,真甜、真好。他已感觉不到疼痛,觉得身体轻飘飘的,满脑子都是他的羊群,都是那帮淘气的孩子们。我的伯父来了,三满爷爷最信服他,突然就来了精神,他断断续续讲了事情的经过。“送你进鬼窟!”他觉得真解气,想想敌人气急败坏的样子,三满爷爷开心地笑了,迎着晚霞的余辉,望望那高耸的烽火台,慢慢闭上双眼,永远睡在这山花烂漫、山泉叮咚的大山里。
村里的女人们流着泪为三满爷爷缝寿衣。大家都很后悔,为啥没在他活着的时候,让他鲜鲜亮亮穿身新衣服呢?伯父找我奶奶商量,奶奶二话没说,让人抬走了自己的寿材。她用衣襟擦着红肿的眼睛说:“三满是为全村人死的,怎也不能委屈了他......”
出殡那天,沿沟五个村都派来了代表,县长和队伍上的人也来了。三满爷爷背回的那位战士,已经是八路军的连长了。他知道三满爷爷无儿无女,按照当地习俗,以儿子的身份扛了大头拉了灵。县长还讲了话,极大地鼓舞了群众的抗战信心。那天,有两个排的八路军在沟口两面的高地上设了防,监视敌人的动向。在人们的记忆里,这是沟里五个村子仅有的一次高规格的葬礼. .....
整整七十六年过去了,高高的烽火台依然象哨兵一样,昂首耸立在峰顶上,待到月牙儿亮晶晶地挂上去,那份朦胧,那份静懿,令人神往,令人心醉。山里人厚道,逢年过节,
总有人为三满爷爷去上坟。如今的坟场,早已是松柏森森,山花簇簇。三满爷爷的故事一代代流传着,又多了不少传奇色彩。他是山里人的骄傲,就像那巍峨的大山、奔涌的溪水明媚的月光、挺拔的烽火台,永远珍藏在人们的心中。
作者简介
文字编辑:马逢青 图文编辑:侯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