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博野▪从英雄到裁缝丨作者:王淑英
我们到博野县城西边一家养老院采访田改玲老人。她会裁剪会缝纫,经常帮助老人们做衣裳。提起她,人们讲的更多的是抗战时期她在隐蔽战线上的故事。
田改玲,上世纪三十年代出生在博野县西田村。她爹叫田舍锁,中共地下党员。她们家是堡垒户,是地下党武工队开会和联络的地方。受父亲的影响,田改玲十二岁就开始为党做力所能及的工作。
站 岗
斗争环境极端残酷,差不多每个村都有汉奸或伪军,敌友难辨。为了方便隐蔽,她家挖了地洞。每当田改玲抱着妹妹出现在村口时,就是家里来人了。娘给来人做饭,嘱咐田改玲到村口去,发现有鬼子和伪军来了,就赶紧回家报信。
同村好几个同龄的玩伴到邻村上学了,田改玲也想去。爹摸摸她枯黄细长的麻花辫,愧疚地说:“玲啊,你人小,帮爹站岗放哨不容易引起坏人怀疑,你是家里的长女,又是个机灵孩子,我们的工作缺不了你。等打跑了鬼子,我送你去保定念书。”
于是妹妹做为一个掩护的道具,一年年长在了田改玲的背上。
一天里不管啥时候,田改玲都可能出现在村边。她穿着家织布做的格子小褂,有时背着扎着冲天小辫的大妹妹,有时抱着还没长全头发的小妹妹。看大坑里的芦苇,看西天的火烧云,看冬天在野地里跳跃的兔子,但她的眼角始终瞟着进村的路。
如果妹妹因冷了热了饥了渴了而哭闹,田改玲就把妹妹抱在怀里,学着娘的样子轻轻拍打着摇晃着。实在不行,就把食指塞进妹妹的小嘴里让她吮吸,或嚼口饼子喂给妹妹吃。总之,不能让妹妹哭,因为家里听到妹妹连续不断的哭声,就是有情况了。这是她和爹娘定的暗号。
村里人不知道实情,都知道田舍锁家大闺女是个野丫头,整天背着妹妹瞎出溜,也不分个早晚冬夏。就是这个在家里憋不住的野丫头,多次完成了站岗放哨的任务,从没出过闪失。
受 刑
西田村有个地主,地主家的长工叫田庆昌,也是个地下党。在他的住处也有个地洞,同志们如果来的人多,就分散在田舍锁和田庆昌两家。这时,就需要田改玲为他们来来回回传递消息。
田改玲背上妹妹,装着和小伙伴漫不经心地玩儿,边玩儿边往田庆昌家走,趁合适的时机把信送给田庆昌或者从田庆昌那把信传给藏在自己家的叔叔伯伯们。如果是纸条或书信,田改玲把它们藏在妹妹的衣服里,田庆昌在假装逗孩子玩的时候把纸条和书信拿走。由于她岁数小,又乖巧灵利,又是出了名的疯闺女,所以从没引起过人们的怀疑。
要把情报送到外村去,田舍锁舍不得让闺女去冒险,都是他亲自去。那是1942年的初秋的一个傍晚,田舍锁送情报回来,发现被一个人跟上了,两人目光相遇的一瞬,田舍锁发现,那是本村一个暗地里投靠日本人的汉奸。那人见是田舍锁,尴尬地打声招呼,走了。田舍锁回到家,见媳妇和玲儿正做军鞋,说了刚才遇到汉奸的事。田改玲对爹和娘说,你们放心,我什么也不说。田舍锁翻墙躲出去了,田改玲和娘把军鞋藏到地洞里。果然,半夜有人敲北屋的门,来人已经从破栅栏门潜进了院里。
她娘故意打着哈欠说:“谁呀,黑更半夜的,也不让人睡觉,等我穿上衣裳。”
她从锅底上抺了一把锅底灰,在自己的脸上和改玲的脸上抺了一把,开了门。来的是一个日本鬼子和几个伪军,问她田舍锁去哪了,村里还有谁是共产党。
一个伪军说,有人看见他进村了。
她娘就说:“卖棉花去了,还没回来,许是认错人了。男人有了钱,不是赌博就是靠娘们儿去了。”
敌人见问不出有用的东西,就把田改玲从她娘身后一把拽出来,拉到村外,笑眯眯地哄骗田改玲说:“我们是你爹的好朋友,我们有重要情报要他送。告诉我们,你爹去哪了,他是不是共产党。告诉了我们,给你花衣裳,还给你个金发卡。”
田改玲装着很害怕地样子说:“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共产党,我光知道我家今年一共产了三麻袋棉花。我爹说,年头儿不好,棉花产得少。”
一个伪军一巴掌打在田改玲的脸上,田改玲鼻子流血了。“她妈的,什么年头不好,这不是指桑骂槐骂皇军来了吗?”
带队的小日本听说骂他们皇军,就用穿着大皮鞋的脚狠狠踢她的腿、踹她的肚子。她清楚,打死也不能说爹是共产党,说了爹就没命了。最后,敌人见她只说棉花不说情报和共产党,才气急败坏地走了。
她娘摸黑找来,把浑身是血、早已昏死过去的女儿背回了家。
舍 命
鬼子在龙堂村修了炮楼,龙堂紧挨着西田,鬼子出动得更勤,来得更快了。
1944年的秋天,田改玲家又来人了。田改玲认识他们,知道他们都是被爹称为领导的人。娘照常忙着做起了饭,田改玲又背起妹妹来到村口。
大坑里的芦苇长得格外浓密,把进村的路遮成了一条缝。风一吹,两边的芦苇前扑后仰,路就淹没在芦苇中了。这让田改玲有些隐隐地不安。小半天的时间过去了,天色暗下来,妹妹哭闹起来。田改玲看看家门口,没娘的身影,这就是那些叔叔伯伯们还没走。她又把食指塞进妹妹的小嘴,这次妹妹不吮吸,用舌头往外顶着手指,哭得更起劲了。田改玲正急得没办法,突然看到晃动着的芦苇里有一团黄色的东西在移动,她揉揉眼细看,路上闪出一队穿黄衣裳的伪军,举着日本旗,队伍中间还有一个骑马的日本人!
她转身往家走。对,是走,不是跑,一跑就引起敌人怀疑了。她狠狠地往妹妹屁股上拧一把,妹妹哭声更大了。她故意高声说,你个小饿死鬼,刚吃了奶又饿了?走,找娘吃奶去喽!
她装着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不慌不忙地往家走。她娘远远就听到孩子的哭声和平时饿了时的哭声不一样,知道有情况,赶紧让同志们藏进洞里。洞口在窗台外的鸡窝旁边。同志们进去后,她娘忙用一块木板盖在洞口,上面撒上三大捆高粱秸把木板盖住,又拿笤帚把洞周围的脚印和高梁叶子扫掉。
“娘,妹妹饿了,要吃奶。”田改玲一进门,高声叫了一声,给她娘使个眼色。
她娘把笤帚扔在屋门口,一屁股坐在上面,拍拍衣襟上的土,抱过孩子,撩起衣襟喂奶。田改玲坐在娘身边,装作无事人一样抓妹妹的脚心玩。娘儿俩把屋门挡得严严实实,为的是迷惑敌人。
敌人直奔田改玲家来了!原来自上次敌人一无所获后,村里一直有一双邪恶的眼睛在盯着她家。
敌人见娘儿俩堵住门口,果然直奔屋内。一个伪军用枪托拨弄一下她们。她娘瞪一眼那人,平静地说:“你没看见孩子饿得直啼哭,吃几口奶的工夫也容不得了?我们家的瓮都见底了,到地主家去要粮食吧。猪倒是有一头,瘦得在圈里哼哼呢,你们弄走去吃肉吧。反正我男人也没在家,没人杀它。”
另一个伪军冲上来把她们娘儿俩推搡到一边,伪军们冲进屋,在屋里翻腾起来。
敌人翻箱倒柜地在屋里翻了一通没发现什么,又在院里翻找起来。那个小鬼子突然朝盖着洞口的高粱秸走来,用刺刀把高粱秸往一边挑。
私藏地下党八路军武工队都是死罪。那天,家里来了八个同志,都是武工队上的领导。一旦被敌人发现,不仅那八个同志活不了,这一家大小也活不了。敌人把人抓去,要是不招供,就往人肚子里灌水,多的时候能灌一桶水,然后让人扒在板凳上,两三个人用大杠子压肚子,压得人七窍流水,直到招了或死了为止。
就在鬼子要挑最后一层高粱秸时,田改玲的娘突然呼吸急促,脸色发青。她给田改玲朝洞口使了个眼色,大叫一声,“扑通”倒在地上死了过去。
田改玲大声叫着,娘,娘,你别躺在这呀,凉呀。趁那个日本鬼子发愣的时候,她架着娘的两个胳膊,一下子就把瘦小的娘拖到洞口的高梁秸上。就在小鬼子要用枪尖把她娘挑开的那一瞬,她扑在娘身上,冲着门外大喊,杀人啦,小鬼子杀人啦。
就在鬼子再次举起刺刀的时候,好几个乡亲拿着粪叉、铁锨冲进来了。原来,田舍锁家的地洞和田庆昌家的地洞已经挖通了,只是太窄,刚能挤过一个人。地道里的同志们趁敌人在屋里翻腾的时候,早通过地道跑到田庆昌那屋,并通知田庆昌让他叫上几个人来这边看看情况。
田庆昌几大步跑到跟前,用三齿粪叉架住了鬼子的刺刀。“你们没本事抓八路,倒是会欺负妇女和孩子。”
一个伪军在小鬼子耳边说了句什么 ,小鬼子吆喝一声,撤了。
伪军中死心踏地给鬼子卖命的也不多,大多数是为了混口饭吃。
田改玲的娘是真的紧张过度死过去了,倒地之前她挣扎着给了女儿一个暗示。几个人对她又掐又按,才慢慢缓了过来,可从此落下了病根,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不到一年就去世了。
养 家
新中国成立后,政府说她是英雄,打算给她安排一份不错的工作。田改玲说,我哪是什么英雄,那些上战场杀鬼子的人才是英雄。她否认自己是英雄,也放弃了挣工资吃公粮的机会。兄弟五个,没娘,爹又因为有一次送情报送不出去急得瞎了眼,还有奶奶,家里需要人照顾,她要用自己的双手撑起这个家,不给当时还是千疮百孔的国家添累赘。
她先是给人家当老妈子,用挣来的钱,在老家买旧棉花套子,到邢台弹了,再带回来纺线,请人染了线,她又织布、卖布、手工做衣裳。终于攒够了买缝纫机的钱。
农闲时,她串村收布料,给人家裁衣裳缝衣裳。为了不让人家拿衣裳来跑空,有时一宿只睡一两个小时,多次累到头晕眼花。后来,因为她裁剪缝纫技术好,被人家请去当师傅,一个月给她一两百块钱的工资。在用坏第五台缝纫机的时候,弟弟妹妹们终于都长大了。
她爹是在吃食堂那年去世的,离世前说对不起孩子们,尤其对不起她,答应她去保定念书的事没做到,还把养家的担子落在她身上。她安慰爹说,念书的事我早不惦记了,再说,这点遗憾和那些为抗日献出生命的人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呢。
“以前我们一家自力更生,不给政府添麻烦; 这会儿国家政策更好了,每个月给我补助好几千多块钱,我住养老院,不耽误儿孙们,让他们专心工作。”
我们离开养老院的时候,老人正安详地坐在走廊里。天边夕阳正红,走廊两边的菊花散发着幽幽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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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淑英,博野人,爱好写作,阳光正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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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编辑:安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