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征

杜甫从长安的叛军那里逃到当时唐肃宗所在的凤翔。唐肃宗任他为拾遗。唐肃宗至德二年秋，杜甫请求回处于凤翔北面的鄜州看望家人。肃宗允许。杜甫于是踏上回家之路。他回家之后追忆过往以及路上经历写成此诗。

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

（肃宗至德二年秋天，闰八月初一，我将暂且离开皇帝所在的凤翔，向北前往鄜州看望好久都没见到的家人们。）

维时遭艰虞，朝野少暇日。顾惭恩私被，诏许归蓬荜。

（此时国家正遭遇磨难，朝野上下都没有空闲。我惭愧蒙受皇帝陛下的恩泽，允许我回家探亲。）

拜辞诣阙下，怵惕久未出。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

（我辞别于宫阙之中，内心不安久久未出。因为我虽然缺乏作为一个谏官的水平，却依然担忧君王会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当时杜甫被授与“拾遗”也就是谏官一职。杜甫早期盼回家了，可他临行心里想的还是国家与君王。）

君诚中兴主，经纬固密勿。东胡反未已，臣甫愤所切。

（陛下实在是使国家复兴的明主，才略不凡，日夜勤勉。可是东边的叛贼依然猖獗，我作为臣子，也为陛下悲愤不已。）

挥涕恋行在，道途犹恍惚。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

（流泪离去依然怀恋陛下所在之处，一路上神情恍惚。这天地间依然满是疮痍，哀伤何时可以结束？）

靡靡逾阡陌，人烟眇萧瑟。所遇多被伤，呻吟更流血。

（我越过条条田间小路，眼见人烟萧瑟。看到的活着的人大多都是因战争而伤残的，他们痛苦呻吟、流血不止。）

回首凤翔县，旌旗晚明灭。前登寒山重，屡得饮马窟。

（我回首看那陛下所在的凤翔县，只见旌旗明灭。我继续往前，寒山重重，多次看到兵士饮马的泉源。）

邠郊入地底，泾水中荡潏。猛虎立我前，苍崖吼时裂。

（到了邠州郊外，地势低卑，如同进入地下。要渡过泾水，水势湍急。时时有猛虎咆哮，仿佛能吼得山崖断裂。）

菊垂今秋花，石戴古车辙。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

（我有时也能看到路上今秋刚绽放的菊花，石路上古人留下的车辙。有时青云飘飞，我会心情大好，看到这些幽静的自然景观格外喜悦。）

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

（山里野果大多琐细，到处生长混杂在橡树和山栗之中。有的红如丹砂，有的黑如一点点的生漆。）

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缅思桃源内，益叹身世拙。

（雨露所沾濡的，不论甘苦都结出了果实。我看到这些景象，不禁怀想那陶潜诗里的桃源，更加悲叹自己此生之艰辛。）

（从“或红”到“结实”这几句刻画细腻又感慨深远。不仅仅是写景这么简单。“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这一句有对生命的深沉浩叹。）

坡陀望鄜畤，岩谷互出没。我行已水滨，我仆犹木末。

（遥望鄜州，山谷起伏。我归心似箭，已走到水边而仆人们还走在身后的山间林木中。）

鸱鸟鸣黄桑，野鼠拱乱穴。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

（鸱鸟在黄桑之间鸣叫，野鼠拱着野外的洞穴。夜深经过战场，看见寒月映照下的白骨。）

潼关百万师，往者散何卒。遂令半秦民，残害为异物。

（当时出潼关的百万王师，一下子被击溃冲散。导致半个秦地的老百姓，都被残害至死。）

（此句回忆当时唐军平叛遭遇到的潼关之败。杜甫因路上白骨而不禁回想起这件事，更加痛心疾首。）

况我堕胡尘，及归尽华发。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

（我当年也曾被拘束在叛贼控制的长安，等到这次回来已经满头白发。历经多年，终于回到我家的茅屋，妻子身上的衣服已满是补丁。）

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

（我俩一见面就不禁痛哭，哭声回响在松林之中，山泉也和我们一起幽咽。我最爱的孩子，他因饥饿脸色白得如同雪一样。）

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

（他见到爹爹背过脸去哭叫，浑身脏乱脚上没有袜子。床前的两个小女儿，她们身上补过的衣服才过膝盖。）

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凤，颠倒在裋褐。

（妻子已经把家里旧的官服都拆了去补别的衣服。官服上的天吴、紫凤图案颠倒着缝在破旧的衣服上。）

老夫情怀恶，呕泄卧数日。那无囊中帛，救汝寒凛栗。

（我回来以后身心都一直不适。上吐下泻了好几天。怎奈囊中依然没有衣帛可以缓解你们的寒冷。）

粉黛亦解苞，衾裯稍罗列。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

（暂且打开装粉黛的包裹，被褥和床帐也稍稍铺陈。瘦弱的妻子面目又恢复光泽，痴痴的儿女也自己去梳头了。）

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

（她学她母亲的样子，早上给自己打扮随手涂抹。花了很长时间去涂红粉，又去画眉毛还画得很糟糕。）

（这几句写小女孩学化妆实在是极细腻而用情之笔。杜甫能写一些其他诗人不会去写的生活中细小的事情，以此写出人心。）

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问事竞挽须，谁能即嗔喝。

（我这番生还能够面对孩子们，高兴得似乎能忘掉我们还在承受的饥渴了。孩子们询问我，都拉着我的胡须，但谁又能对他们怒喝呢？）（又是极细之笔。）

（以上写的回家以后感受到的生活之乐，如果仔细去品读，依然是值得悲伤的。）

翻思在贼愁，甘受杂乱聒。新归且慰意，生理焉能说。

（我回想起被困时候的忧愁，现在甘受这般杂乱与聒噪。刚回到家暂且宽慰心情，将来生计如今还难以去考虑。）

至尊尚蒙尘，几日休练卒。仰观天色改，坐觉祆气豁。

（圣上如今也依然没能回到故都，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结束战争啊。我抬头看天色变化，觉得代表叛贼的妖气正在消退。）

阴风西北来，惨澹随回鹘。其王愿助顺，其俗善驰突。

（原来是那西北的阴风吹来。果然，我听说，西北回鹘愿意派兵帮助圣上平叛，他们的士卒一向骁勇。）

送兵五千人，驱马一万匹。此辈少为贵，四方服勇决。

（他们送兵五千人，派来的战马一万匹。但是虽然四方都佩服回鹘的骁勇，但是我依然还是觉得像这样异族的援军还是少点为好。）（杜甫认为异族的援军来多了很可能造成新的动乱或麻烦。此处回应了开头说的“恐君有遗失”。杜甫始终处处为国家、君王着想。）

所用皆鹰腾，破敌过箭疾。圣心颇虚伫，时议气欲夺。

（这些回鹘勇士骁勇善战，如果用来破敌可势如破竹。圣上虚心期待回鹘的援军，尽管当时朝廷中大多数人的意见都是不要向回鹘借兵。）

伊洛指掌收，西京不足拔。官军请深入，蓄锐何俱发。

（伊洛之间可以很快收复，长安旧京也不在话下。请官军一定乘胜追击！）（杜甫刻意强调官军。）

此举开青徐，旋瞻略恒碣。昊天积霜露，正气有肃杀。

（如果继续胜利，那么青州徐州以及北方也能很快平定。天空中此时降下霜露，那是预示着王者秉持正气去铲除罪恶啊！）（恒碣：恒山，碣石）

祸转亡胡岁，势成擒胡月。胡命其能久，皇纲未宜绝。

（随着形势的改变，国家会从灾难中走出，叛贼必将被消灭。叛乱之徒岂能长久，大唐皇纲不会断绝！）

忆昨狼狈初，事与古先别。奸臣竟菹醢，同恶随荡析。

（回忆起当时玄宗仓皇出逃的时候，所发生的事也与古代不同。奸臣都被处死，他的同伙也被一网打尽。）（此处指在马嵬唐军兵变处死杨国忠。）

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周汉获再兴，宣光果明哲。

（我们的国家不会像夏朝商朝那样覆灭，因为褒姒妲己那样的魅惑君王的妖女已经被杀死。国家将如周代、东汉那样复兴，我们的圣上如同周宣王、汉光武帝那般英明。）（此处指玄宗被将军陈元礼与哗变的唐军逼迫不得已处死了杨贵妃。此处杜甫秉持正统观念来论说这一事件，在今人看来是有争议的。不过也看得出来，杜甫对国家的情感之深。还有，杜甫对杨妃还有杨氏一家或许心中一直是看不惯的。杜甫在安史之乱之前的诗里曾批判过杨妃和杨家。）

桓桓陈将军，仗钺奋忠烈。微尔人尽非，于今国犹活。

（英武的陈元礼将军，做出忠烈的行为。如果没有您在的话，今天不知会发生什么灾难。正是因为有您当年的壮举，现在国家依然延续。）

凄凉大同殿，寂寞白兽闼。都人望翠华，佳气向金阙。

（在长安的大同殿与白兽门依然凄凉。长安人民苦望陛下能够早日归来。那宫殿之上，依然漂浮着象征唐朝国运昌盛的佳气。）

园陵固有神，扫洒数不缺。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

（而已经死去的君王们的园陵始终有神灵保护，对园陵的洒扫从来没有中断过。太宗皇帝奠定的这份伟大的基业，一直以来都无比稳固且会不断繁荣昌盛。）

《北征》，杜甫生平最伟大的长诗。这首诗连同《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都是杜甫一生心血所在，杜甫将他的所有情感、理想、信仰都写到了这两首长诗里。当时，谁能想到，一个在山野破败的茅屋里饥寒交迫的老头子，会把他对国家、君王、人民的拳拳之心以及在国家大事上的深刻见解写成一篇伟大的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