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朗库西的生活
杜尚和布朗库西(Constantin Brâncuši,1876-1957)是很亲近的朋友,因为他们在生命的态度上颇有些相似之处——都是不随波逐流的人。
布朗库西在现代艺术史上独具个性。说来,他这个现代雕塑家似乎对现代社会最不具备热情,无论是外形还是生活做派,他都像一个地道的罗马尼亚农民。他的确出身农家,九岁就从家里出走,自己到城里去学习艺术谋生,然后只身到巴黎,从此定居法国。作为一个在巴黎的现代艺术家,他根本是深居简出,拒绝使用任何现代物品,家中从家具到日常用品全是自己动手做的。他非常勉强地接受了电话,却把它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很少用它,甚至不接电话,他完全生活在自己用双手营造的世界中。他的住处在一条死巷的尽头,工作室和住宅相连,在他工作室的四周放满了他做的雕塑,却看不出凌乱漫漶的工作痕迹。雕塑被置放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宁静而且完美,好像它们是天生长在那里的。曼·雷在自传中描述:他第一次到布朗库西工作室去,就被那里惊人的白和明亮震慑住了,他觉得“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是白的,包括他那个砖砌的炉台和长长的吹火筒。而那个彻底的白更被他家中用橡木家具或者雕塑作品的金属底座衬托出来。他家中没有一件东西是从店里买来的,他拿一个直径六英尺长的石膏圆柱体当桌子,周围围着几个木桩做的凳子,上面放着手制的布垫子”。来了客人,他就在那个白色的圆柱体上请客人吃饭。吃完了,他把杯盘收了,拿一个金属的铲子来“擦”桌子——用铲子铲去石膏上的污迹,它便能重新雪白如故。
布朗库西特立独行,诸事不求人。如果他病了,就自己关在家中休息,若是朋友知道了过去帮他,他会在门缝里告诉人家,他需要的只是休息。他无论什么事都喜欢亲自动手,哪怕是不熟悉的东西,他也不愿意请专业人员。比如他给自己的作品摄影,他现放着曼·雷这样的专业摄影师朋友不用,宁可在曼·雷的指导下亲自动手,甚至包括显影放大。这个天生的能工巧匠连修房顶、装玻璃的事都自己做,他嫌那些专业工匠的活儿做得不地道。他有个朋友曾送给他一台大大的老式收音机,他拿到手就把它拆了,仔细研究其中的零件,然后把那个外壳扔了,自己用一块白色的石头做了个座子,把扩音喇叭放在座子上,看上去活像一件雕塑。更神奇的是,那个收音机的声音经过他这么折腾,竟变得清晰无比。
……
这样一个人,只看他的艺术就能知道,是个最大限度靠近事物本色,也就能靠近生命本色的人。因此他活在自己对世界独特的感受中,一向躲着巴黎的艺术界,不随便见人,不轻率交友,只埋头做自己的作品,不找艺术经纪人,不给自己作品做任何宣传。开始,他的作品只被不多的几个亲密朋友喜欢,在欧洲几乎无人知道。他从来也不为操心,只管关起门来慢慢地做自己手上的活儿,做得无比细致耐心。在这个方式上,他倒是很像杜尚。这两个外在表现似乎很不同的人——一个不断地做作品,一个很少做作品——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沉浸在自己内心的独特体验中,不追逐名利,他们因此能做成很亲密的朋友。
布朗库西长得高大结实,具有罗马尼亚农民的体魄,同时也有农民般的憨厚踏实和幽默。能跟他来往,被他引为朋友是件荣幸的事,因为他烧得一手好菜,从来都是在家亲自下厨待客,就在自己做的土灶上烹调。收藏了很多布朗库西作品的美国律师奎因,1922年来巴黎时,受到布朗库西的一次招待,他觉得那是他在巴黎过得最开心的一个晚上:“晚餐好极了,有布朗库西有名的冷盐豆、味道极厚的浓汤、烤牛排,布朗库西系着围裙,既是大厨,又做招待,末了,他解开围裙,和当晚也在座的音乐家萨提(Érik Satie,1866-1925)共同演奏起小提琴来,他们演奏着,同时还互相嘲笑着,我们这些在一旁的看客们简直笑掉了下巴。”1923年杜尚有个美国朋友从纽约来,杜尚安排他去布朗库西家吃饭,那天这个朋友恰巧病了,打算不去,杜尚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你就是要死,也得另找一个时间。”那个美国人少不得抱病去了,结果在布朗库西家用完晚餐后,病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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