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氏世家文脉钩沉:松园诗社

清末潍县著名学者、金石学家郭麐(子嘉)在他的竹枝词中曾咏叹过松园诗社:
松园吟社久荒凉,往事花前屡举觞;
争把新诗付阿魏,琵琶听按小秦王。
郭麐自注:

家雁庐三伯同芸、蓼庵三叔书俊、蜀江六兄锦、菊畦三兄象升同时结松园社,唱和无虚日。有魏四娘者,江南瞽女也,先入和相国珅府,和籍没,卖歌至潍,工琵琶,又能按阳关三叠曲。蜀江、菊畦常招入座,以新作小诗属依旧谱试之。

阳关三叠曲,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曾教唱,“渭城朝雨邑清尘,客舍青青柳色新”,曲调和缓悠长,很有文人风格,不知这古曲千百年来有多少变化。父亲还教我潍县陈氏家塾的吟诗方法,是祖母传下来的,一唱三抑扬,我试了试,还没忘,不知这吟法在潍城传了多少年,叠上三叠也很好听。
潍城昨天正好下了一天细雨,正月的北方,今年出奇的暖,柳条是否变青没有注意,迎春花已经开放,吾友纪君先生发来照片,他家的朱砂梅开得正新,比去年早了十六天,估计他诗兴大发,镇日在雨中一吟而三叹呢。
昨天撤展忙了一天,到晚上,突然发现已是正月十四,先味蕖公生辰,一百一十三周年,总该写些什么纪念一下,深夜披衣,万籁俱寂,先祝大家上元佳节快乐!
古人的诗社应该是什么样子,像《红楼梦》所描述,红男绿女,有花有酒有风月,还有凤姐来襄助,那是富贵人家的小儿女,真正的诗人穷得狠,不有那句“诗穷而后工”?不过总得有酒,偶尔也有美人,先看看郭同芸(雁庐)的《听和相家妓魏氏歌》:
燕赵美人善歌者,何时流落风尘下。
红泪秋风旅店中,遗音三叹和者寡。
昨宵邀过馀闲堂,缟袂云鬟浅淡妆。
金鲸泻酒兰陵香,当筵欲睡春海棠。
高迁竹子登清弄,一声聒破江南梦。
云母屏风敞远山,檀板轻敲叫雏凤。
歌喉愈转声愈摇,文梁风动芳尘飘。
壁月堂堂银烛烧,流云不度青天高。
凉州按罢转筝柱,含情低唱奈何许。
凄凄切切断肠声,芭蕉叶上三更雨。
谱来幽怨又分明,重向檀郎道姓名。
蒋府珠楼歌燕燕,和家金屋唤卿卿。
一从桑田变沧海,歌舞三千几人在。
关山飘泊旅愁中,春雨春风花枝改。
我闻此语长嗟吁,伤怀不止为吴趋。
早年失足权门者,翘才沦落无时无。
原诗有序:

魏氏歌者,蒋公戟门婢也。以色艺进献和府。后和坐事诛,氏流入江南北,继来山左,卖歌自活。余见而伤之,作诗以赠。

据《清稗类钞》中载,乾隆年间官宦蒋戟门家多姬侍,其选艳“环肥燕瘦,无美不臻”,他每娶妾,先用线量身高,线长四尺八寸(1.60米),名曰“测美丝”。必先达到这个高度再端详其眉目,甚至还自己寻找根据,言《诗经》中有“硕人颀颀”诗句,《离骚》中有“长肩连踡”,都指女人身材修长,但还特别指出,“惟但宜娉婷夭袅,不宜挺立森然,如束长竿耳。”身材颀长还要有曲线美,不能像森然而立的竹竿。
蒋戟门献给和珅的侍姬有几位,不但能歌,还能诗,应属色艺双绝了吧。

郭同芸(1756-1838),字书台,号雁庐,诸生,著有《双清阁诗集》八卷,存诗六百七十余首。

他的诗,嘉庆进士、曾任浙江温州、衢州府同知的陈述经,在《舅氏郭雁庐先生诗集序》中有介绍:

余外家郭氏,诗学为潍邑最。名于时者,指不胜屈。而舅氏雁庐先生尤笃好焉。岁时游览,道路往来,无不寓之于诗。人多诵其律句,谓似陆放翁,而舅氏实非常读放翁诗也。尝谓余曰:“吾于诗,或一字未安,则连夜不能寐。”又曰:“汝当学举业,图仕进,勿事此为也。”顾舅氏自好为诗,日益笃,所居集益堂、双清阁,松竹荫蔚,杂花列植,与兄弟子侄辈唱酬其间,祁寒酷暑不少倦。有素未读书,一经指授便为诗客者。及学使岁科校士试古学,则未肯一入场。邑宰庄宝琛先生,江南名士也,屡次罗致,卒未肯就谒。此舅氏性情所以为诗者与?后遂不应科举,甘以诸生老。

唐人有云: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诗人推敲之苦,连诗圣杜甫都要被嘲饭颗。雁庐先生于诗,“或一字未安,则连夜不能寐。”可见真诚。而且“有素未读书,一经指授便为诗客者。”这到让我辈欣然欲试。

郭雁庐应该是松园诗社的盟主,他影响了很多人。如他给郭石云的诗集所作序中言:

石云侄早年受诗于其外祖于左村先生,既冠,习帖括业,吟咏之事未遑也。后以优等食饩,屡踏省门不遇,光阳荏苒而石云老矣。庚申秋,相见于泞喜堂中。时蓼庵弟、蜀江侄皆在坐,相与议结诗社。余谓石云:“不得于彼,仍取于此,如何?”石云唯唯。自是每有题咏,积成卷㠸。余亦时为点定,然其佳者犹是左村先生之教也。

郭悦芝(1751-1839),字意馥,号石云。道光辛卯钦赐举人,国子监学正。著有《楚璧吟诗集》,存诗一百四十余首。

郭悦芝之父郭奕骝亦是诗人,著有《艮思堂遗草》。据营陵阎学淳所撰《艮思堂遗草叙》云:
厥后教授村中,益肆力吟哦,举一生坎坷抑塞不得志之状皆于诗发之。积若干卷,既而叹曰“是何为者乎?”一夕敛其稿尽焚之。嗣君石云窃记一册,质之外王父昌邑于左村先生,云“吐属浑雅,诸怨诗尤深得古乐府遗意”。还以质之先生,先生一见遽焚之。
诗人之心苦至此已极。
郭石云有《怀雁庐叔》:
白水河边结草堂,幽栖谁复识行藏。
清泉涧口逢僧话,黄叶村头数雁行。
谋妇旧醅浇累块,怀人新句贮奚囊。
晓来课读灯窗下,听罢书声月过墙。

又有《寄雁庐叔》:

竹林一别少追寻,想已霜华满鬓侵。
去似云山千里隔,老如岁月片时深。
曩游每到春来忆,旧句犹从梦里吟。
幸得余年皆健在,好同携酒任登临。

郭石云又有《鼠啮书》一首,写得很有趣味:

夜鼠啮书响,觉来烛己灭。

忌器犹未投,鼠惊忽窜没。

翻身复入梦,含嗔向鼠说。

余为数卷帙,嬴得一头雪。

尔何太卤莽,妄自生慕悦。

岂以中有味,群起争嚼啮。

陆厨少饼饭,曹仓乏糠麧。

恃此以果腹,谋生则已拙。

鼠忽作人言,正色当面折。

自古病诵读,造孽始苍颉。

愿继祖龙武,啮以当焚爇。

令世还太古,浑噩易诡谲。

结绳治再见,文字祸永绝。

陡惊闻未闻,舌顿为之结。

猛醒一开目,当窗月正彻。

郭石云有《赠蜀江弟》,是赠给同社诗人郭锦的,文如下:

蜀江乃吾弟,洒落真天人。
幼学鄙章句,诗体薄西昆。
嵌空凿本性,笔妙如有神。
及身已中落,不觉范丹贫。
磊砢气豪迈,岸然方山巾。
富室愿投契,蓬筚交更亲。
偶饮剧谈笑,孤鹤鸣鸡群。
一石供一醉,长川鲸鱼吞。
耳热冠缨绝,高唱遏行云。
雄辩屈曼倩,激怒唾季伦。
涴足酒铛里,将军未敢嗔。
数奇竟不偶,廿载空沉沦。
竹林倚诗伯,陶汰秋复春。
迩来兴不浅,倡酬及诸昆。
我亦同情者,掀髯共讨论。
此中有真乐,无为徒酸辛。

郭锦(1771-1812),字蜀江,郭守绪四子,著有《蜀江诗选》,存诗三百二十余首。

对于郭锦的才华,诗人郭去咎撰有《哭蜀江兄赋》,读来泪目。

呜呼蜀江!质厚材良。

圭璋自重,金玉其相。

峥嵘意气,磊落行藏。

吐彼蕴蓄,写为文章。

以诗为业,以酒为乡。

沉酣是娱,嘲谑非狂。

痛除脂粉,力扫秕糠。

十年唱和,一代颉颃。

尔吟我句,我醉尔觞。

苏家兄弟,谢氏池塘。

胡不寿考,遽罹凶殃。

寡妻抱病,老母在堂。

二昆先逝,一女偕亡。

孤儿泣血,空奠酒浆。

穉婴洒泪,空理衰裳。

桐馆席舍,盘果炉香。

飘零琴剑,颠倒奚囊。

风威飒飒,日气凉凉。

庭柯肃肃,径草荒荒。

幽魂渺渺,遗恨茫茫。

呜呼!方其抱残经,求深造;

坐斜阳,发长啸;录殷盘,补周诰;

六朝诗,两汉诏;赓陶潜,拟谢晀;

和刘桢,续鲍照;耻送穷,羞媚灶;

夺天工,凿灵窍;吐经纶,排雄奡;

略词章,钩元妙;悲以哭,喜而笑;

慕游侠,恣凭吊;涉山巅,临海峤;

洪涛恶,悬崖峭;登虬龙,踞虎豹;

读荒碑,留古庙;访头陀,寻高蹈;

挂酒瓢,携荈銚;菊满头,风落帽;

月下呼,云中叫;林际宿,湖边櫂;

秋景迟,春意闹;理银筝,弹水调;

梁父吟,醉翁操;柏舟节,蓼莪孝;

南阳耕,沧浪钓;恸鱼肠,悲狗盗;

赋大招,哀无告;直道行,睚眦报;

世所弃,吾所好;以英奇雄杰之概,

而遽至斯者,诚理之不可料矣。

呜呼蜀江!夫复何言?修短之数,命之自天。惟托于文字而不朽者,庶当夫大椿之永年。

郭石云亦有《忆亡弟蜀江》:

纵酒狂歌只率真,兴酣落笔若通神。
抗怀浑觉超朋辈,造句何多让古人。
子敬亡琴空有泪,惠连腐草莫生春。
谁怜老屋南窗下,蠹蚀残编笥满尘。
郭锦可谓穷困潦倒,但他才气淋漓,恣性率真,不为穷困所囿。他有《大雪登城旋访雁庐叔》一诗:
海风吹大雪,溪壑正漫漫。
冻客凭荒堞,饥鸦噪远滩。
天低四郊暮,门掩万家寒。
忆得穷庐士,梅花独卧看。

又有给同社诗人郭书俊的《蓼庵叔村居赋此以寄》二首:

十日田间住,人高饶古风。
筑场随野老,遗穗给村童。
山影来檐下,溪声入杖中。
腰钱酬力作,相对酒颜红。
清寂柴门下,初开野菊香。
秋声在泉壑,暝色下牛羊。
饱步林间月,闲吟垅上霜。

北窗高臥足,满意值新凉。

郭书俊(1773-1836),字遴甫,亦字章民,号渔仲,又号念劬,又号蓼庵。嘉庆庚申恩科举人。历官山西长治、繁峙、闻喜、和顺、孟县知县,山西河东盐法监掣同知。著有《蓼庵诗存》八卷,存诗七百九十九首。
郭书俊与陈介祺之父陈官俊举人同年,任上多得其照顾。

郭雁庐在《蓼庵诗存序》中说:

吾弟蓼庵,诗人也。何言乎?诗人性耽于诗,情钟于诗;穷亦诗,达亦诗;始于诗,而终于诗也。弟有夙慧,方五龄,授以《毛诗》,即喃喃成诵。比长,肆力于诗,自楚骚汉魏以及历代作家,靡不博览。故其为诗也,不拘一格,而随时寓兴,即物抒怀,皆出自心裁,而未尝拾前人牙慧,是谓能自立言者。余有诗癖,弟则同之。又其所居为比邻,暇日辄相过从,或花晨载酒,或月夜联床,借骚坛之雅吟,序天伦之乐事。虽至于鹤瘦双肩而不以为苦,此中味惟吾弟知之,惟吾与吾弟共之也。
厥后弟出宦游,余亦避喧离城市,雁序分飞,鹡原寂寞,未免增人惆怅耳。幸而奚囊得句,犹时时以札翰相投。披读之,江山助其文藻,民物绘为声歌。凡其间寅僚之赠答、宦路之平颇,饱经一番阅历,而人情世事觑得破、道得真,视家居时尤进一境矣。
方期倦游来归旧盟重续,埙倡箎和以适余年,而不谓其忽已作古耶。嗟乎!道山长往,吟社久虚,西堂春草之梦,其尚能助吾吟魂否?且闻其易篑时,他无所嘱,惟检视存草,以畀后人。盖性情之所结者深,不以穷达而或异,故能以此始以此终也。谓之诗人,洵无愧哉!今其遗编俱在,侄辈不忘手泽,将付梓人。余为之讐校既定,而弁数语于简端,吾弟有知其然吾言乎?

郭书俊有《访雁庐兄》:

开门延暮色,茅屋薄重阴。

石榻坐来古,松云行处深。

高怀容放诞,老景任侵寻。

剩有谈诗兴,一灯相对吟。

又有《寄雁庐兄》:

小构泉林住远村,藤花作户柳为门。

半生不受浮名累,一代群推处士尊。

偶检残书当会友,闲调野鹤比将孙。

少陵流派东坡笔,醉捻霜髭仔细论。

白发飘萧七十人,坐抛藜杖远寻春。

老年儿女团圞乐,斗室琴书自在身。

开到庭花时作幔,削来涧竹偶垂纶。

知君独步长亭月,半折吾家塾角巾。
郭雁庐也有《得蓼庵弟晋阳书》一诗:

南园又负菊花开,间断棋枰疏酒杯。
石岭重关随梦去,象山一雁带诗来。
黄金争乞栽花县,青眼空怜制锦才。
闻说太原凋敝甚,莫教经济委蒿莱。

松园诗社中的郭象升(1784-1834),亦作郭象恒。字子允,号菊畦,又自号诗酒颠。监生,候补州吏目。著有《听秋斋诗集》,惜已佚。

郭象升一生更加坎坷,他的诗友张柏恒在《安邱新志》上为他立传:

郭象恒,字菊畦,自号诗酒颠,潍县人。面白皙,丰下,眉目清而腴,人望之知为大家子。总角从戎,奔走粤黔,乱山中幸不死。年十九,归里门,赤贫,无立锥地。流寓安邱,居马氏之笔花斋。放情诗酒,不拘拘小节,归橐衣衾尽入典肆,昂头夷然不顾也。中年行止靡定,歌哭不常。或混迹农圃商贾中,时而高车驷马扬扬行周道,时而捉襟见肘悬鹑如丐者。每过故人索饮,玩辱谑弄,一时并作。盖象恒非酒不畅,人有酒亦非与象恒饮不欢。总之无日不醉,无醉不诗,一生困苦艰辛倂入音韵间,侧弁而哦,从不作老伧龌龊态。一日忽以无疾终,死年五十二,著有《听秋斋诗集》二卷。

张又在《听秋斋诗集序》中评价他的诗:

郭菊畦由莱郡策蹇东下三载,归来把余臂笑曰:“兹归来,又无长物,惟添得一身酒颠病与两肩锦囊句尺许厚耳。”余急索新编,合旧集读之,但觉天风海浪,鲸鸣鼍吼,咄咄逼人。而其感赋境遇抒啸写怀之篇,又如闻青林黑塞之间,依依有途穷哭者。

郭象升有《秋日述怀百韵》,正是自家身世品格写照,原诗有序:

天时不定,人事何穷!叹成败之无端,感盛衰之有自。虫鸣雁唳,一生最怯逢秋;雨泊风漂,十载堪怜入困。重渊填而水涸,谁济渴鱼;大树折而巢倾,难求完卵。关山迢递,驰匹马于黔南;烟水凄迷,放孤舟于江左。他乡为客,旅舍无家。瀰漫兮蛮烟,丁东兮瘴雨。况樊蝇市虎,十五年几席皇皇;螳斧蝟锋,八百里人烟寂寂。迨至云归万里,渺矣风尘;奈何蜂起千愁,依然垒块。埙箎寥落,愁賡常棣之歌;家室飘摇,悲颂鸱鸮之什。眦裂匹夫之目,发冲壮士之冠。挥匕首以堪哀,碎唾壶而空恨。人生不偶,誓白水以茫茫;予罪伊何,门青天而昧昧。不必萦悲欢于胸际,石注三生;何如写歌哭于毫端,诗成百韵。

诗虽长,很有才气,故全文录下,以求好诗者共赏:

白帝初司令,清音乍谱商。一天风飒飒,满地露瀼瀼。木落山容瘦,波澄水面凉。枫江鸣骤雨,鸦阵战枯杨。芦荻花将老,蒹葭叶正苍。草虫吟小径,萤火点回廊。避弋鸿遵渚,辞巢燕绕梁。无边秋惨惨,不尽意伥伥。抚事空孤愤,舒怀独远望。据梧神寂寞,挂杖影微茫。阅世愁千缕,回头泣数行。那堪童子日,而抱鲜民伤。寤寐时惊魄,晨昏总断肠。入帏增惋恸,陟屺亦徬徨。有子号中野,无萱树北堂,鬼庭分骨肉,鹃血染衣裳。丧葬徒留憾,音容记未详。频添风木恨,敢颂蓼莪章。百事罪堪赎,三年恩莫偿。韶华流似水,家道沸如汤。既已罹尘网,胡为制宦囊。尺书来涿鹿,一哭别潍阳。去去情良苦,迢迢路自长。无家谁惜杜,拔剑共哀王。颜色窥人好,逢迎迫我忙。从今身是客,只有梦还乡。岁月消京邸,刀兵起夜郎。相随五马驾,又到百蛮方。巫峡猿啼月,彭蠡雁叫霜。遮天穿箐莽,当道畏蛇狼。瘴疠飞来恶,荆榛避不遑。苗疆多险阻,贼势更披猖。烽火狮儿洞,干戈豹子场。四围金鼓震,几处羽书飏。城堞飘旗焰,郊原燦剑铓。妖氛冲太皡,鬼气出山尫。草接边营冷,烟连大漠荒。骷髅填巨壑,血肉饱欃枪。冰结羽林甲,雪屯都护粮。朝朝饥欲死,夜夜冻还僵。贵筑兵能避,黎峨地稍康。朱门光照耀,缇幕色丹黄。世路竞奔走,人心验否臧。愚虽甘兔守,势欲效鹰扬。弹铗羞冯煖,食鱼仗孟尝。气仍存海岱,恩岂感壶浆。妙画参工拙,远谋费较量。群英争筮仕,壮志亟观光。博带垂金玦,轻裘曵鹔鹴。雕鹏思振翮,骏骥早游疆。未试龙夭矫,且同鹤激昂。楼头眠翡翠,帐底宿鸳鸯。杯酒斟庐妓,歌喉啭雪娘。钗裙娇四面,笙管夜中央。皎洁曹郎粉,风流韩寿香。温柔春不觉,宛转意差强。讵料嵇康懒,俄成阮籍狂。穷途惭附梗,歧路枉追羊。半菽嗟谁给,生芻叹莫将。秋来团扇弃,鸟尽宝弓藏。叵测毒如箭,谗言巧鼓簧。樊蝇何逐逐,市虎每惶惶。踧踖临渊侧,战兢坐虿芒。荒郊时踯躅,旅舍日踉跄。弃等空中木,劳同赪尾鲂。艰辛文笔外,飘泊浯溪旁。异域愁机械,乡心忆稻梁。薄金倾破箧,归计买轻航。襆被终朝困,波涛镇日防。潮催帆上下,石打桨雷硠。一缆高低挽,双篙左右襄。长沙悲贾谊,湘水吊娥皇。舰舸江名汉,檐楹阁建唐。崎岖推楚越,秀丽首苏杭。铁甕连高岸,金山控远冈。难应如下峡,险亦类漂洋。舟楫方离眼,轮蹄又饬装。泥深艰马足,辙涩滞车箱。晨起闻牛铎,宵行傍驿墙。餐尝愁旅饭,宿每乞村坊。万里云思返,十旬鸟倦翔。入门更萧索,何处可徜徉。松菊埋残径,蓬蒿郁曲塘。白狼抛故里,牟岭卜山房。暂寄伏波宅,好开河朔觞。谁将青眼顾,幸有白眉良。藏首依三马,谈诗偕二张。纵言情暂洽,难说运逢昌。荆萎怜兄逝,雪飘恸妹亡。妻孥环冷灶,形势忆中匡。割耳砖为枕,冰肌石作床。地无锥可立,肩有担难当。显晦知前定,安危敢暂忘。只身遭困厄,廿载历沧桑。须破啼为笑,自应祸转祥。家虽贫若此,骨在瘦何妨。不羡悬金印,无劳佩玉珰。出游偕鹿豕,排闷检琳琅。敲句诗初就,陈情志孔彰,风前无限意,搔首对幽篁。

此诗是郭象升对人生的回顾。他早岁丧母,过继给堂伯郭守璞。郭守璞(1730-1800),字含澂,号秋皋。他是刘墉的妹夫,历任安肃县知县、涿州知州、蓟州知州、保定府知府、贵州平越府知府、石阡府知府。郭象升随宦由直隶而贵州,从诗中可见当时处境的艰险,后来回归故里,又流落安邱,与马氏、张氏兄弟谈诗论酒相颉颃。

郭象升虽长期流寓外地,亦时时回乡,他有《春日寄故园诸兄弟》:

风声月色欲三更,乱我还乡梦不成。

居若危巢栖未稳,愁如春草斩犹生。

同支兄弟翻疑客,异地冰霜苦忆耕。

屈指韶华将尽矣,依然无计卜归程。

他又有《酬京山、涔南两兄韵》

聊将心事写笺麻,寄我深怀苦忆家。

醉已如愚宁是酒,夜难成寐不关茶。

艰辛万里厄妻子,飘泊十年误岁华。

谁道归来犹作客,渠南潍北片云遮。

空庭独坐思无穷,竹影横窗月半弓。

聊藉一枝栖倦鸟,远胜万里转飞蓬。

闲吟诗社凌云句,静纳琴轩解愠风。

寄语雁行托归雁,旅人无意计穷通。

京山,是郭续汾(1769-1824),字京山,号秋涛。廪贡生,曾署德平县训导。著有《槐荫书屋集》八卷,存诗一百六十五首,文三十五篇。

涔南,是郭衍汾(1775-1831),字仲仪,亦字涔南,号春涛,又号梅坡。郭续汾胞弟。嘉庆丁卯举人。官翰林院待诏。

郭衍汾是郭味蕖太高祖郭梦龄的生父。

郭续汾诗集中有《菊畦弟至自莱州》:

那将世故累襟怀,百折迍邅志不灰。

驱遣愁魔惟付酒,纵横诗句惯矜才。

得名东野贫时著,失意阿连雪后来。

趺向寒宵语往事,最难市骨有金台。

又有《赠菊畦弟》:

渠邱归去雨如麻,反指他乡说到家。

凉纳层轩依绿竹,香生七椀试新茶。

莫因白眼摧鹏翮,岂误青年叹鬓华。

记得连床同笑语,牟山南望暮云遮。

郭续汾堂弟郭毓汾,字华原,号蕙谷,在潍城西北建有私家园林柏园。郭毓汾作《柏园记》:

为余家旧田园,……孤峰右峙,白狼左抱,绣壤麟错,佳木葱茏,附郭一带,墟落遥遥,作趋赴环拱状,洵奥区也。爰鸠工面势,广垣墉,建亭榭,凿池沼,筑假山,竹木花卉,因地艺植……

柏园广十八亩,当时园林布置完全出自郭象升手。郭象升曾随宦贵州,久游云贵,所以园中峰峦皴皱,极像云贵山景。民国初年,民政长李崧是云南人,偶然来园参观,非常惊讶:“这是我们家乡的山峦景色啊!什么时候竟飞来此处?”徘徊久之乃去。

与前述诗人同时的还有一位郭去咎(1774-1858),字悔存,号震菴。诸生。著有《震菴文集》《太璞庐诗集》《松香词集》,存诗二百三十五首、词七十首。虽然郭麐未将他列入诗社,但我认为他也应该是其中一员。

据张柏恒为《北海郭氏诗存》所作序言中说:

安距潍百里而近多姻戚,岁恒二三至,至则谒姨丈郭雁庐先生,诗人也,躬领绪论得稍解音韵之学。既而交姊丈郭涔南,并其胞兄京山,从兄弟悔存、菊畦,皆诗人也……

可见他们的关系亲密,并且同在乡里。郭去咎是当时的一位重要诗人,包括《北海郭氏诗存》等许多郭家的诗集都由他撰序。

郭石云有《赠悔存弟》:

家当中落原非病,贫乐琴书最是贤。
廿载功名空白首,半生志事老青毡。
诗成高古三唐上,文尚雄浑六代前。
已觉青莲堪伯仲,莫同郊岛斗媸妍。

郭去咎有《题石云兄诗卷后》:

八十人还余九龄,胸怀犹壮眼犹青。
已无旧雨联诗社,独伴斜阳坐草亭。
事去难移心落落,吟成浑忘发星星。
高山流水琴中趣,只有钟期隔壁听。

郭去咎又有《书有溪兄诗后》,也是为郭悦芝(石云)而作:

诗道性情无不可,学陶学杜皆琐琐。
我今不欲袭前人,岂有后人复袭我。
吾家兄弟嗜苦吟,不避诗人多坎坷。
石云乐府响云璈,京山小律走炙輠。
蜀江菊畦俱不年,刈肾镂肝将毋左。
断句今见有溪兄,包容气味如谏果。
移情不必窥全豹,吟到寒窗月初墮。
君不见大江漂落山人瓢,拔取骚坛一牛毛,吉光片羽亦自豪。

郭予駜(1771-1851)(号有溪)的诗为《哭石云兄》:

兄弟情原切,文章契更深。

肫诚三古谊,浃洽两人心。

白社痴寻句,青年盼赏音。

(族中子弟会课,余与兄互为月旦)

于今哭硕士,谁复重儒林。

可以看出,郭家的诗文传统,是一代代传习下来的,其中松园诗社的诸位诗人,起到了良好的作用。他们大部分隐居不仕,兢兢以诗文为安身立命之所,担负起文化传家的使命。松园诗社虽然时间不长,但这种诗书继世的传统却保留下来,包括后来发达、担任直隶布政使的郭熊飞,和山西布政使的郭梦龄,都是他们的学生,都深受这种文化哺育,即便官居一方,都没有脱离诗人本色。
郭梦龄在《哭石云伯》一诗中,就说起了家中的诗社:
九十年来困顿身,吾宗忽失老成人。胸无礧磈能延寿,室有诗书不患贫。荆棘丛中心力瘁(祭田祭室一事,任劳任怨,尽力维持,数年不懈),鸡豚社里性情真(族人以时宴集,并聚子弟结诗交社)。何堪伯道终艰嗣,遗恨茫茫痛析薪。

最后用郭熊飞给其师郭书俊《蓼葊诗存》跋文中的文字,作为本文结尾。

……犹忆壬午春,先生因公旋里,送余赴春官试,诗云:“亲在功名急,门衰富贵难。”呜呼!自兹不相见,忽忽者几二十年矣,能不泣然流涕也哉?先是家雁庐先生尝谓余日:“蓼庵诗陶写性灵,和平乐易,其天分然也。”然余亲见先生作诗,其神若窘,其貌若枯,攒眉捻髭,虽严寒乙夜不少辍,似此道中亦有甘苦存其闻耶?然而先生不没矣!

本文插图分别为郭味蕖先生作品
及郭怡孮先生、郭玫孮先生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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