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英妈
要说小时候让我既敬又怕的人,莫过于玉英妈了。
玉英妈,是与我家隔了一条小河的对面的邻居。按我母亲的说法,我们两家已经好了三代了。 那时候,农村缺医少药,我们家兄弟姐妹一旦头疼脑热,玉英妈一根银针,一方手帕,一把青草药,就能解除我们的病痛。
“妈,弟弟的尿尿,怎么变白了?”姐姐着急忙慌地拉着母亲的衣角,仰起挂着两条鼻滴的小脸冲母亲喊道。
“哦,没事,叫玉英妈帮弟弟把疳虫抓走就好了。”母亲笑着安慰姐姐说。
抓疳虫,怎么抓?
不久,一个身着蓝布斜襟褂,黑色萝卜裤,身材高大,高颧骨薄嘴唇单眼皮,后脑上梳着一个油光光的发髻,眼睛特别锐利的中年妇人,迈着一双走路带风的解放脚,笑吟吟地来到我家。
她就是玉英妈。
我坐在母亲膝盖上,两腿被母亲紧紧别住,一条胳膊被母亲牢牢夹在腋窝底下,另一只手则被玉英妈紧紧攥着,动弹不得。玉英妈一边拿出银针挑着我食指根部白色的瘢痕,一边挤出里边白色的粘稠的浆液,一边听任我杀猪般的哭号,一边安慰我说:“红头毛,别哭,一会就好!”红头毛,是玉英妈对我的爱称。大概是我儿时营养不良,头发略显红色而得名。挑完疳,喝了一碗玉英妈采来的草药,我的疳积就好了。可我那时却把她给恨得牙痒痒,一看到她我就躲得远远的!
平时,玉英妈只要瞅见我鼻根嘴唇青根浮现,就会让我母亲煮一枚刚生的鸡蛋,去壳去蛋黄,塞上圆葱根一撮头发一枚银戒指,用手帕包了趁热给我祛风。祛完风,她仔细观察戒指颜色是红还是青,就能据此断定我是上火还是着凉,就能对症下药给我采草药喝。每次被她一阵折腾,我就又能活蹦乱跳,好吃好睡,一觉睡到天亮。祛风,很舒服。渐渐地,我不怕她,也不恨她了。
最让我难忘的是,我读小学三年级时,我的后脑勺长了个疔,又红又肿,疼痛难忍,寝食难安。玉英妈过来瞅了瞅,说浓头没熟还得疼几天,说罢将嚼烂的地瓜叶敷在我的疔疮上。隔些天,她过来,说浓头熟了,竟然不顾腥和臭,用嘴帮我把浓头吸了出来,解除了我的痛苦。论起来,我与玉英妈非亲非故,她竟然愿意为我舍身吸毒疮——她对我的大恩大德,我永世难忘! 在我眼里, 玉英妈不但是个非常好的儿科医生,而且是我母亲的最好的帮手。
我母亲个子矮小,每次砻米都要叫玉英妈来帮忙,而玉英妈从没半点推辞。
一大早,玉英妈一进门就问道:“吃了没?”
“吃了吃了。”我母亲连声说,“阿妈,来,喝碗汤。”
“吃饱了,喝不下了。”玉英妈客气道。
我母亲见她确实不喝,也就不再客套,就安排起砻米事宜来。
玉英妈身大力不亏,一手揪住米箩的耳朵,一手托住箩底,五六十斤的谷子玩式地倒在一米多高的土砻盘上,接着,就开始砻米。我母亲要两手推土砻,而玉英妈一只手就能把土砻推得溜溜转。砻米一般要两遍,一遍脱谷壳二遍去米皮。砻完米,用米筛将米和谷壳分离,经过扇风进行去糠处理,白花花的大米倒进米缸,这些繁琐的程序,玉英妈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砻完米,我母亲一面对玉英妈说着感激的话,一面将碎米磨成粉,张罗着做米豆腐来犒劳玉英妈。 玉英妈一边用木叉子在锅里不停地搅动米豆腐掌握着火候,一边指导我母亲往锅里倒一点石灰水增加弹性口感。
米豆腐做好了,淋上我母亲调好的蒜头辣椒酒,香辣Q弹爽滑,趁热吃,每个吃的人嘴里不停地“嘻哈嘻哈”着,头上大汗淋漓,那滋味,怎一个爽字了得!
末了,我母亲装一大钵头米豆腐让玉英妈带回去,说是让打铜公和阿锦尝尝(打铜公是玉英妈的老伴,阿锦是他们的儿子)。玉英妈嘴里说着客气的话,见我母亲真心实意给,也就不再推辞,抱着一钵头米豆腐笑眯眯地回去了。当然,玉英妈平时做好吃的,我家也会跟着沾光。
平日里,我母亲与玉英妈常常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拉着家常,可是一辈子从没见过她们搬弄过是非、红过脸。
一次,我妈与玉英妈聊着聊着,聊到我那尚未成家的二叔身上,我母亲恳求道:“阿妈,你到处去帮人家孩子看病,有没有看到合适的姑娘,帮我二叔介绍一个呗,我好有个伴。”
不久,玉英妈果真给我二叔介绍了个对象。二叔相完亲,很满意。于是,一个身材高挑,模样甜美、手脚麻利的姑娘成了我的二婶。我妈对玉英妈说不尽的感激,玉英妈却对我母亲说:“阿贞,你这人心眼好,我不帮你,帮谁?”
后来,村里有了水电站,不用砻米了;我也因读书工作离开了家乡,偶尔回家,见母亲牵着玉英妈的手过木桥,我陡然发现,玉英妈老了!
玉英妈老了,还念念不忘我家的泉水,一如既往一到我家就从水池舀一瓢泉水咕咚咕咚地灌下,说喝完凉水心里舒坦能去心火。
再后来,某次回家,母亲说,玉英妈没了。我听了好生伤感,我还没报答玉英妈对我的恩情呢!
人这一辈子,我们总觉着来日方长,许多恩情我们还来不及报答,时间已经无情地夺走了一切…… 玉英妈,你在天国还好吗?我想,依你那古道热肠的性格,天国那些红头毛天使们,是不是像我小时候一样,对你又敬又怕呢?如今,我母亲也去了天国,你们一定又是好邻居好伙伴吧!
愿在天国的你们,一切安好! 2021.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