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诗选刊||四川诗人作品选辑
四川诗人作品选辑
五里坡
◎梁平
一条路走到生命的尽头，
我确信有这样的路。
五里坡乱石拼接的五里羊肠，
是我的广阔天地。
萤火虫的裸舞，
老鼠嫁女的排场，
黑灯瞎火里过剩的青春，
遭遇俄国老头涅克拉索夫，
邂逅高加索山上通红的鼻子，
孜孜不倦的梦遗。
这条路我走了五年，
十八岁走到二十三岁，
曾经的抒情与惊悚，
以后的鲜花和掌声，
全部打包，都在这条路上，
根深蒂固。
人生从清瘦到丰满，
节外可以生枝。
脚下的路不能含混，
荆棘、诱惑，以及绊脚的石头，
在我墓志铭里，
片甲不留。
而五里坡，
即使一堆浮土，一棵草，
一条冰凉的菜花蛇与我共枕，
也依依不舍地匍匐在
我已经开始建筑的，那个
没有祭文的坟头。
在春天
◎翟永明
在春天，当一树假花开放至酡颜
我想念传统 那些真的山
真的水 真的花鸟和工笔
那些使少女脸色美丽的颜色
来自于植物 那些美
得于气
山中的睡眠 也变得传统
象一个瑜伽行者的训练
想起那位高人 在山中
起床 洗脸 用功
天生寒骨
与所有朝代无关
一生中 总会与一颗高隐之心
相遇 在某些诗里
在某些画里
在莲叶里 或在鱼行间
怀着去不掉的古意
我用笔：断笔、干笔
破笔、枯笔
搀不起内心倦怠
纸和墨汁朝着内心的时间
飞上了一段山水
柳树下的铁匠
◎向以鲜
除此之外再无景色可以玄览
四月的柳烟，七月流火
再加上两个伟大的灵魂
一堆黑煤半部诗卷
擦响广陵散的迷茫手指
攥住巨锤，恶狠狠砸下去
像惊雷砸碎晴空
沉闷的钢铁龙蛇狂舞
还有，亲爱的子期
我鼓风而歌的同门祖先
请用庄子秋水那样干净的
喉咙，那样辽阔的肺叶
鼓亮炉膛
来！一起来柳树下打铁
吃饱了没事撑着打
饿死之前拼命打
这痛苦又浮华的时代
唯有无情的锻炼才能解恨
你打铁来我打铁
往深山翻卷如柳绦散发
打了干将打莫邪
向无尽江河淬取繁星
世上还有什么更犀利的
火舌在暗中跳跃
在血液里沸腾尖叫，好兄弟
火候恰到好处，请拭锋以待
两百年的座钟，还有美妙的声音
◎黎阳
如今他坐在那里了，在孙女的房间
这个两百岁的老家伙又有了自己的位置
爱人莆田的阿公走了，他跟着爸爸
来到成都，在我的正厅坐了下来
我的女儿喜欢用手去碰他的身体
美妙的钟声，会环绕着我们的身体
也缭绕那些被忽视的时间
如果有天，我也走不动了
我想也坐在那里，看着女儿和她们的晚辈
从我的面前走过
在人间
◎熊焱
这珠光的宝气、衣衫的褴褛
这来往的人群密密如雨滴
无论高低贵贱，他们肚皮后的心
大多都埋下了地雷，装上了利刃
不忍触目呀，那么多
白森森的现实、血淋淋的事件
那么多道貌岸然的嘴脸
披着羊皮的狼群。那么多
歌舞中的酒池肉林。那么多
哀愁里的颠沛流离
脚下是陷阱，耳边是暗器
转身的瞬间，朋友已变成了仇敌
春去了，秋又来
月缺了，花又开
我的心里有鸟鸣洒下缤纷的细雨
有阳光的金菊绽满天空的声音
但我的心里也有饮下的毒，有滋生的罪
有一条细细的五步蛇露出冰冷的齿痕
我的汗水是咸的
那一定是我身体里的盐井在蒸腾
我的眼泪是涩的
那一定是我胸腔内的波涛在翻滚
我的热血是稠的
那一定是我的骨头奏出了欢笑的交响
也哭出了嚎啕的哀乐
人世浮华，我苟活了多少光阴
死亡是我最后的刑具
我来到人间，就是为了学会向生命鞠躬致歉
看你嘛
◎桑眉
秋天连绵起伏的草坡
现在我不喜欢了
不喜欢一个人在坡上坐着
佯观天象，直到月亮转身
映照愁容
在春夜，我早早睡下
像刚出栏的小猪不害怕
不做梦，半夜醒来不叹息
喝点槽子里冰凉的水
倒头又睡
我睡着的时候
月光会把唇边的细绒毛揉更细
把眉眼理匀没有波纹
把睫毛上的蓝水晶呵得更蓝更透明
像你见到过的薄薄的蓝雪
——反正你喜欢或不喜欢的
她都会抢先下手摸一摸
看你吃不吃醋
看你还操着手
看你嘛
茶马道
◎其然
以物易物，将一段时代
绞成了一条线
有很多你不知道的脚步
在这条柔软绵长的线上
打杵，歇息
这里的汉子是汉子
女子、老婆，甚至骡马，都是汉子
背太阳，背月亮，背盐渍的生活
将大山
一座座压低
露水是有感觉的
季节是有感觉的
山涧的青石板是有感觉的
就是树上的野花、鸟鸣
都是有感觉的
疼痛的蹄声，一步步
将历史的苔藓磨薄
我们不能说出什么
时间，在长满荒草的枯树下
一再地打滑，岁月
断断续续开始咳嗽
土司，茶马司
还有一些虫蛀的匾额
都成了幻影
一把钥匙，留在湿漉的青石板上
招呼着来往的游客
六月，桑葚又红了
◎绿袖子
与中草药同居久了
自然脱了些俗，桑葚
一直被指认为莫名其妙的中草药
深幽的影子，六月，她只能
在世俗的日子，呆上一呆
更是迷醉得
像女人的羞怯，被中药灌了名
我从歌剧情景中回来，发现
中药铺的抽屉里
药单子上缺了一个音符
有时，我抱着一大堆药的名字
在深夜里，走来走去
死心塌地想着，那些
比命更重要的，女人的隐秘
就像一月一次的来潮，看到桑葚
浓浓汁液的红，指甲尖尖，叫出声来
我还得继续一边吃着素
一边喝着汤药
想着，想着，抱着自己乖乖的睡去。
街角E族
◎苦力
你孤独地起舞
一次次绿了季节的轮回
让春天为你播种的美
搭上情人的眼眸
在灼伤青春的午夜起飞
怎不让人砰然心动想入菲菲
一杯酒
醉了多少人的梦
我默默地读你
在街角冰冷的深处
在你高傲自负的枝头上
一颗美丽的珍珠
沿着昨天青春的沟堑慢慢地坠落
我的心不禁伤感起
泪已不再年轻
我知道你在等一个人的出现
等那一份淡淡的承诺
可我忽然觉得
也许 那个人从没有来过
解 药
◎徐甲子
我要说的解药
不是你想象的解药
你想象的解药, 是武侠小说或影视剧中
将人置于死地, 而后的救急。
我要说的解药是渴了需要水
饿了需要面包
性急需要男女
孤独需要美好的爱情。
就像大地需要雨露
天空需要阳光
就像蝼蚁需要洞穴
百姓需要安居。
解药可解除心头之病
但却难以解除你内心的武装。
惊蛰之日
◎茶心
爱人估计受了风寒，偏头痛又犯了
这一次
他又轻信了春天。以为
春风是温暖的，祥瑞的
却不知
春风也会让他皮肉痛，骨头痛
他很天真，以为这个世界
平安无事了，朗朗乾坤再也没有
刀光剑影，不用再穿着厚厚的盔甲
殊不知
一些暗战仍在持续
至今，胜负不明
而我，固执地认为是邪恶作祟
这一日
我持清香、艾草，熏家中四角
驱赶所有蛇、虫、蚊、鼠，以及瘟神
用木屐拍打纸偶
再在门槛外，撒下石灰
拦截一些鬼怪，妖魔，和小人
灯
◎王小阁
幽暗的走廊尽头
我一边打发着明暗不定的时间
一边等你
炎凉凹陷，冷暖自知的
眼神
明喻或者暗喻
掀动你跻身人间的秘密按钮
而我需要站上你的睫毛
才能看清你尽收眼底的
蛛网和空茫
于是白昼又长了一寸
我内心的茂密
被你聚拢为
一根白发
一些明白闪闪发亮
总是要零落
一条昼夜颠倒的小径
从这里，你照一个人潜入明朝
照一群人守住愁肠
又见桃花开
◎樱然
春风轮回，不经意
桃花摇曳，在枝头
而我们，不是第一次相见
新枝绽艳霞，那时的你
瓣瓣馨香，朵朵火热
娇妍欲滴里，怒放了一季花事
时光催花，灼灼燃尽
无法打捞的雨滴
在岁月里深陷
今日又见你醉卧在枝头
指尖忍不住触摸你的花蕊
我苍白的脸，在这个三月
被秘密映红。
耕 犁
◎蓝色雨
我久无打理的田地野草丛生
你的犁铧锃亮，逐字逐句
翻查，我那些陈旧而又板结的诗行
剖开一些，又覆埋一些
渐渐地暖了，这往后的日子
你说。并让我重新开始，种植一些希望
我知道，只要不回头，就看不见忧伤
落 叶
◎垄夫
落叶是天空写给大地的长长的情书
叶子上只有一个字
一个相同的字，轻轻地
沿着春天的方向，沿着叶脉的方向
写下去
将清晨第一声鸟呜蘸了浅浅的天河水
一路写下去，从春到夏到秋到冬
它已写完了一树的纸
它将最后一页，紧紧攥在手里
等，有雪的日子
一场雪，将唯一的笔迹抹去
抹成一页白纸
一纸的雪白，向四方展开
它松开手，任一片叶划过天空
就那么空空一笔，不留下一丝痕迹
夜 里
◎杨俊富的坡坡地
夜里，我也是一团
可以触摸的黑
平直地放在床上
倾听那些只会在夜里出现的声响
比如猫叫春，蛐弹琴，星星
在银河里划动的水声
却没有谁来倾听我
也没有谁知道，我的内心有一团
欲望的火焰，习惯于夜里驰骋
十万八千里范围内的黑暗
都是我照亮的对象
最想站在太阳这一边
◎木棉古丽
二月霾伏
春色质感不好
赏还是不赏
天空没有正面回答
太阳曾经光芒万丈
当下却很怕事 老是躲闪
多想站在你这边
多想让你把我的山河好好晒一晒
难了
揪出笨笨熊打几下
抱着花儿对它说些安慰的话
劝柳条不要急着老去 会有办法的
拴住狼崽子
防止它把春风咬伤
抄了后路
九行诗
◎老房子
五月十九日，夤夜，怀春的猫
九只，初夏的小区
是它们的暖床。交欢似乎是美妙的但有十之八九的深呼吸被人们拒绝
一个人坐在九个书柜的写字桌前
试图用九根手指同时敲打青蛙的腮帮和蟋蟀的薄翅
留一根伤残的大拇指连续按九次回车键，节奏不分明
但统统九声一行。他要赶在天亮前
写一首九行的小诗，烟缸里
缥缈谐音的心绪，猫声正在撤离
铜眼睛形器
◎彭志强
我的麻木是涂抹在青铜上的鸟
眼角流出的墨，与泪水含混不清
天空已经长满了白发
我却飞不出禁锢在胸口的黄土
我用眼睛举起鲜艳的花
让山川后退，白云和黑夜也后退
一次次把梦想摁住
甚至，让母亲最初的洗脚盆把我倒掉
其实我也有阳光
只是一直放在父亲的眼皮下
与铜亲近多年我的眼睛早已生锈
走得很远了，还是看不清近处的自己
贫 穷
——致W、D、R等人
◎余幼幼
因为贫穷
我们把过剩的精力
都用来将天空抠一个窟窿
接住窟窿里掉下的黑暗
来使自己茫然
围着餐桌
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素食
那些沾了荤腥的碗筷
与我们的生理反应格格不入
理想主义跳到了桌下
捡拾酒瓶和烟头
手和脚难以曲成轮子
跟不上速度
也拖延不了性命
除了写诗、唱歌、画画
我们一无是处
在画布上种植大麻
喉咙里引爆炸药
都不如在生活中牺牲
来得果敢而猛烈
因为贫穷
男人女人都成了做爱的工具
恋爱不过是怀孕的途径
在感觉不够绝望的时候自慰
从土里仰望
月亮这个时有时无的情人
因为贫穷
所有的房子都是别人的
我们只在籍贯一栏有家可归
灵魂挤在一起分不清好坏
不停地失败
不停地沦为诗人、歌手和画家
在精神深处无数次想死
但因为贫穷
我们没钱去死
三写张思德
◎龚学敏
在仪陇。民国的腰身，像是缺水的时间，
在红苕地里喘气。秀才们一老再老，
已经写不出谷娃子的谷，和张思德有黏结的，
那些粮食中长出的笔画了。
一只翠鸟把之前的朝代归拢在一起，
鱼儿在远处，风筝是举起的拳头。
在仪陇。谷子的父亲与书中的粮食没有关联。
手艺，更多的时候会成为穷人脚上的草鞋，
用来背井离乡。用来远离谷子。
谷子的母亲，把自己的名字在一把讨来的谷子中，
熬成了清汤，一碗比远离还要远的清汤。
多病的茅屋，被油灯豆大的年龄撑着，
时间越来越黑，像是要压塌一粒谷子发芽的念头。
在仪陇。一粒叫做张思德的谷子，
朝着所有谷子的向往走了。
一棵叫做张思德的秧子，
随着红缨枪茁壮的姿势，
长成一棵参天的红旗树了……
然后，这棵叫做张思德的树，在延安，
把自己烧成了炭。
信天游一转弯，泰山上的字又都长成树了
……
在仪陇。我看到满田的稻谷，翠鸟在故事中飞，
我在它念书的影子中，想要知道，
哪一粒是一百年前出生的谷娃子。
（本期组稿：木棉古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