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国夫将军:关于两本书里的“砥平里战斗”

作者:徐国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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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徐国夫将军回忆》

砥平里战斗结束后,我们很快进入运动防御,中间仅休整3 天。这3 天说是休整也不准确,因为我们还要行军,要由砥平里撤至汉江以北,所以真正休整也就一天多时间吧。

此后我一直忙得很,包括回国后也一直忙于部队建设,对砥平里战斗很少去想,一是没时间想,二是没必要想。

我从1927 年参加皖西农民游击队组织的“摸瓜队”,直到从朝鲜战场回国,这26 年间战斗无数,砥平里战斗只是其中的很平常的一次而已,并且当时部队中也无大反响。

尽管邓华同志认为伤亡较大与其敌情判断失误有关,以革命家的风度主动担责,这只能说明其高度的责任感,上级并未因此而有任何说法。其实战争本身就是残酷的,在中国革命几十年争战史上,即使在抗美援朝争战史上,砥平里战斗也无特别之处。

判断失误不止砥平里,我之伤亡超过敌之伤亡也不止砥平里,因此我们这些在前线终日战斗的指挥员也好,战士也罢,想不起它记不住它是很正常的。

如果谁想之记之,则必有特殊原因。此外,邓华同志所说的“检讨”或电报我至今未见到原文。

除当时他在电话中跟我说要承担责任,要检查外,我还是从前几年某军编写的《军史》中见到摘录的一段。我查阅了1988 年由军事科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战争》,其中也无有关文字记载。

在职期间我几乎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工作,即便读书也仅读些政治类和军事理论类书籍,文学作品一本没读过。

离职之后虽然有了时间,但几十年养成的习惯,也很少看文学作品。前几年某军编了《军史》送给我这当年的代军长一本,我翻了翻,没有认真读。

1996 年四十军的同志送给我一本《揭开战争序幕的先锋——四十军在朝鲜》。我开始将其放在书架上未曾拜读,以后我的一个孩子看了后说,书中有写我的事情拿给我看,我这才认认真真地细读了两遍。

在阅读过程中,因有些事涉及《军史》,因此我也才把1996 年出版的《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第××××军军史》与我有关的部分看了看。因两本书的书名都比较长,为简便,以下只称《四十军在朝鲜》和《军史》。

两本书的出发点是好的,以文字形式把我四十军几十年的成长历史记述下来,总结经验,教育部队,都是十分必要和很有价值的。

看得出编写者们的辛苦和勤奋。作为曾在四十军任过师长、副军长、代军长的我,真诚感谢他们的辛勤劳动。

只是遗憾其中有些情节不符合事实,有些事我是亲身经历者并且是主角,我都不知道的情节、有些还是我在场而我却不知道的情节,真真凿凿地写进书中,实在让人无法不遗憾。

如果是小说也就罢了,因为小说可以虚构嘛。偏偏这不是小说,一本是《史》,另一本是与《史》很接近的“纪实丛书”。都是真人真事嘛,真人真事就该讲个“真”字才是。

两本书都很长,不能一一说到,仅以记述砥平里战斗一段为例。

《四十军在朝鲜》书中标题是“血溅砥平里”,血乎淋漓,令人恐惧。书中说我和温玉成军长被一起叫到“邓指”接受战斗任务。

我没有和温军长一起去,也没见到他在那里开会。所以书中说到的有关温军长在场时的一切表现,也无从谈起。书中说14 日夜间温军长到了我阵地前线,我还向他作了汇报。

整个战斗期间,我未见到任何军首长到砥平里阵地,所以向温军长汇报的事也毫不存在。

书中对战斗场面的细节描写,我无法肯定。因为,当时我是师长,是战斗指挥员。我有我的位置,我无法知道一个战士或者一个营连排长当时怎么说,怎么做。

我所知道的情况在前文中已写的很清楚,并且有今天依然在世的夏克同志证实。不知作者是从哪里得知那些细节的,是你们之中哪位亲身在场,还是听哪位亲身在场的人所说?

书中说,此战我3 个团伤亡1830 人,我不知此数字作者从何得来。

当时经过三次战役各部队减员都很大,不止我军我师,每个连最多七八十人,每个团也就六七百人,我参加战斗的3 个团总共就2300 多人左右。因为我无当时的记录,所以不能说出准确数字。

按书中所讲,我伤亡两个团还多。我掌握的情况不是这样:战斗中各团领导随时向我报告伤亡数字,战斗结束前最后一次报的数字累计是700 多人。

战斗结束我让作战科统计3 个团上报的伤亡数字是900 多人,其中牺牲约300 多,剩下为伤员。书中说我三五七团孟灼华团长,向军师首长汇报伤亡情况时,竟失声大哭。

不知他是向哪一位汇报时哭的,反正向我汇报时他没哭。

并且我们没有发现一个营、团干部或其他干部哭,撤出战斗,他们中表示遗憾和发牢骚的,倒是确有其人。我也从未见到我师的干部战士,在战斗中和战斗后哭过。也许跟别人去哭了。

书中还说,敌人越打越多,最后“邓指”让温军长统一指挥,收拾残局。

其实,我从战斗开始到战斗结束一直在砥平里前线,有时还到各高地上察看敌情,并没有发现敌人大量增多,而是越打越少,最后被我压制在不到两平方公里的村庄一带。其实当时能看到的敌人并不是很多,因为敌人都在工事里。

说6000 敌人和敌人增兵,是撤出战斗后听军和“邓指”同志说的,此前我和我的部队皆不知准确人数。这6000 敌人的数字是否准确我未作核实。

至于温军长统一指挥收拾残局的事我不知道。撤出战斗,是军电台转来的“邓指”电报,我据此下达的命令,未曾见到温军长和他的电话以及其他任何指挥战斗的情节。

此书读后,我找有关人员了解作者情况方得知,砥平里战斗时,他们有的是连排干部,有的还是战士,所以不能了解全面情况、特别是上级指挥所情况。这是可以理解的。

书中后记说,此书出版前,请当时四十军的一位领导反复看过并作了多处修改。该同志虽为军机关首长,但一般很少到前线直接参加战斗,凭他的职务也不允许他随便到前线,所以战斗细节他不可能了解很多。

当作者请他看稿时,不知他对战斗细节是否提出过疑问。此书出版前,没有一个作者找我这个亲身经历战斗的人征求过意见。如果找我,我会指出许多细节的疑点。

写史,纪实,不应杜撰事实和情节。更让我困惑的是,一些高级干部和写书人,居然对朝鲜战争的“胜负观”,也搞得很混沌。

记得1995 年,在四十军驻地,为写此书,曾专门召集过一次我们当年参战者参加的碰头会。

会上某同志提出“朝鲜战争我志愿军打输了”,当时我不同意这个观点。

抗美援朝战争的胜利是人所共知的。敌人的战争企图是打到鸭绿江占领整个朝鲜半岛。我们把敌人从鸭绿江边打过了三八线以南,使敌企图未能得逞。这怎么是志愿军输呢?当时作者之中的一位同志说:“×××的意思是好比下棋下和了”,我说“下和”也不对,“下和”就是平棋嘛,就是说我志愿军和美国兵打了个平手,谁都没输没赢。

那么我们把敌人打过了三八线,迫使他美国人在停战协议上签字。

志愿军出兵前与出兵后,敌我态势发生了巨大变化。这怎么能叫平棋呢?也许他是对朝鲜半岛仍然一分为二,但这并不说明是“平棋”。以上两人的观点,当时参加会的我们这些参战老同志都不能接受。

还好,这个观点没有写进书中。历史就是历史,最需要的就是真实,决不能以个人的主观意志去写历史。这是每个写史的人都懂都应该致力做到的。因为一时的疏忽而出笔误,虽然难免,但也应尽力避免。至于不属于一时疏忽,那很可能就不属笔误了。

有史以来,以笔害人的事是常有的。是非颠倒、黑白颠倒,但不管如何颠来倒去,贬他扬我这条主旨是变不了的,不然也就没必要去颠倒了。如果当事人能看到还好,还有说明、解释、纠正的机会。

如果当事人全部故去,后人又哪里去知道黑与白呢,只好听其胡编瞎写了。这里我也提醒所有写纪实作品的同志,切切不能为了“笔下生花”,就随心所欲,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如果是别有用心,就更不应该了。

《军史》在记述砥平里战斗一段时的标题是:会歼伪八师获胜,攻击砥平里未果。这个“未果”二字我不知怎么理解,难道只有把砥平里攻下来才叫“有果”吗?可惜这不是有果未果的事。如果敌人真是军和“邓指”事后说的6000 人的话,我2300人的攻击部队,且没有炮火支援,能把敌人压缩到二平方公里内,已经很“有果”了。

砥平里战斗要总结的应是,如何获取战场信息等影响战斗决心、部队协同的问题。至于其中的细节记述,多处与前书相同或相近。我不想再多写,只希望该《史》再版时,能多征求一下至今健在的并参加过当年战斗的同志们的意见,尽可能使内容与事实吻合。不然用此来教育战士们会误事的,另外也有负于前人期望。

当然这些观点仅供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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