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地 苦 瓜

一  地  苦  瓜

（一个听来的故事）

你吃吧。

我不吃。

你不吃我也不吃。

你不吃就不吃。

我吃。

你吃了我也不吃。

那我也不吃了。

男的说完叹了一口气。天很蓝，但心情很坏。四下里的雾气，一重重地叠着，远处的山峦害羞地躲进云层，看上去若隐若现。地里的瓜果一堆一堆的，就堆在他们的屁股下。

女人流着泪，抱着头坐在地里。

怎么办呢？一地的瓜，就像是养孩子一样，伺弄得它们舒舒服服的，现在却卖不出去。生了一地的儿子，原来以为是抢手货，现在找不到买主，有些儿子开始生气了，变腐变烂了。

飘香的瓜果与地臭，加深了女人脸上的皱纹。

太阳慢慢地爬了出来。开始就很烈。

很快男人的脸上就有了汗。他不停地翻藤。翻藤西瓜长得快。一季弄出的成果，他还是舍不得放弃。

不翻了！女人喊。

女人觉得自己的喊声挺没力气。但是男人没有理它，还在翻。

不翻了！女人又喊，这次声音很大。

男人直起腰，停了那么一会。还是接着翻。

孩子还等钱上学呢。男人瓮声瓮气地说。

女人生气地站起来，一把就把一棵西瓜根弄断了。她想不明白，年初那些挺着肥大肚子的官员，领着一群夹着皮包的商人来到庄子里，说种西瓜如何如何赚钱，说得天空中四处像是布满了飞动的钞票。

有大肚子的许诺，有商人们的气盖山河。他们心动了。

他们于是把准备种棉花地，全部翻耕了一次。大人孩子一起上阵，一头老水牛也好像看到了丰收的前景，双腿迈得飞快。几亩地弄得软软和和的，太阳一照，就像山峦里的美女，发亮。

一家人都很兴奋，汗水挂在脸上，好像地里藏着的金元宝，一下子让他们捞着了。

很快，瓜秧子绿油油的。

今年孩子的学费不用愁了。男人想。男人想时便想抽一根烟。可把手放在嘴边时，他才想起自己好长时间都没有抽烟了。全部的投资都是贷款，哪有钱买烟啊。

瓜秧子出苗的时候，女人在地里锄草。她的脸上全是被野草割过划过的痕迹。女人的手却飞快，她的锄准确地贴在野草的根上。往身后一看，除了青青的瓜藤，一片被锄后遭太阳暴晒的野草蔫蔫地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直至一息。

希望在女人的手中飞舞。汗水爬满了女人的额上和后背。

孩子们在瓜棚里看书，朗朗的读书声，让女人手中的锄头，充满了无穷的力量。

等到遍地滚满了小瓜的时候，嗡嗡的蜜蜂飞过来了，不停地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那些小瓜园滚滚的，像刚出生的婴儿，一个个都惹人怜爱。

但是太阳仍然很烈。射在脸上时，生痛生痛的。男人想，快下雨吧。

天空却没有下雨的迹象。朵朵的白云高挂，像地里原来种植的棉花。棉花不赚钱，真的不赚钱，算下来连工钱都不够，还不如不种。

希望都系在西瓜地上了。等丰了收，要做的事情很多，孩子拖欠的学费，去年看病欠下卫生所的药费，种子钱，农药费，小卖部的日常开支帐……

一算，算得令人发悚，还真不少。

孩子们，快快长大吧。女人忍不住想喊。但是太阳的热气把她遮住了，她喊不出来。

水。想喝水。

不止是她想喝水。瓜果也想喝水。

有一个月没下雨了。瓜苗子开始不高兴地耷拉着脑袋。

男人于是挑着桶，一担又一担把河沟里的水挑上来沁地。从早到晚，男人的胳膊都磨出印了。有次男人上山时，还不小心摔倒了，两只水桶顺着山坡滑了下去。

女人看着心痛。

心痛又有什么办法呢？庄子里，令人心痛的事，总是一件接着一件发生。

男人和女人习惯了。

习惯有时也是一种美德。

幸好，两只水桶的作用很快显现了出来。瓜苗子又抬头了。

过了一个月，当男人的肩头起了厚厚的茧子时，老天爷终于见怜，下起了雨。雨下得太大，男人害怕冲垮了地，天天在瓜棚子里守着。

等天晴时，女人看到男人黑瘦黑瘦的。心里又痛。她抱着男人想哭。

男人笑着。摸着她的头。

下雨过后，太阳一烈，地里的草又疯长起来。

男人和女人又开始锄草。

等西瓜终于长成形时，男人发现女人黑了，女人发现男人瘦了。

这真是一个令人愉悦的丰收季节。遍地的瓜果，一个个园滚滚地挺着大肚子，笑嘻嘻地爬在地上。

打开一个吧。孩子乞求道。

他们舍不得。一个十几斤，要卖好几块钱呢。

打开一个吧。孩子又乞求说。

男人不语。还是女人心软，终于打开了一个，吃在嘴里，真甜啊。

真甜，妈妈。

真甜，爸爸。

一个西瓜，男人和女人只吃了一小块，孩子的肚子却涨得园鼓鼓的。

他们等着那些人的到来。

一天。 两天。一个星期……

他们心里开始有些急了。那些人到哪里去了呢？怎么都不来了呢。

他们去找村子里那些让他们种瓜的大肚子。大肚子说，种的人太多了，他们忙不过来。

男人的脸黑了。

也许，过几天他们就来了吧。大肚子们安慰他说。

男人踏着月色回家。月夜里，男人觉得腿肚子没劲。

女人还没睡，在瓜棚子里等着。四处漫舞的蚊子飞来飞去，不时可听到拍打蚊子的声音。

第二天，那些人没来。

第三天，还是没来。

一个星期，还是没来。

女人跑去问。大肚子说，今年的西瓜跌了价，基本上无钱可赚，那些人不来了。

大肚子说，外地进来了一种西瓜，又大又甜，听说是国外的，比我们的更好吃更便宜。

大肚子说，赶紧廉价处理了吧。能卖多少是多少。

女人没有男人坚强。她一下子就哭开了。

回到地上，女人开始摘西瓜。一个又一个的，她让男人挑到集市上去卖。

越过了很多道山岭到了集市，男人傻了眼。到处都是卖西瓜的，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愁容。整车整车的西瓜，有的都烂掉了倒在路边的沟里，苍蝇飞舞，一投臭味。

男人坐了一天，一个西瓜也没有卖出去。

男人与旁边的人搭讪。

生意好沙。

好个屁啊。

么回事咧？

没人买啊。

男人不说了。那人话却多起来。

还不如王老五家呢。

咋呢？

他买了假种子，没种出来呗。

啊？！

还不如李老栓呢。

咋呢？

他打了假农药，全死光咧。

啊？！

还不如何老木呢。

咋呢？

他的瓜全让野猪啃了，不敢动呢。

啊？！

男人惊大了眼睛。慢慢地脸阴了。

他一天没有卖出一个。男人舍不得，又挑了回来。女人一看就明白了。

女人把西瓜打开说，对孩子说，吃吧。

懂事的孩子说，我不吃。

女人又说，吃吧。

孩子说，我不吃。

女人于是便哭开了。

哭也没有用，过了几天，不少西瓜开始烂在地里，一股臭味。再过几天，这种臭味越来越浓。

女人一次又一次地找那些大肚子，大肚子一次又一次地安慰她。女人脸薄，不好说什么。

男人也顶不住了，开始一次又一次地跑城里，城里更让他失望。城市的马路边，四处都堆满了西瓜，四处都是发愁的人们。算算成本，拉到城里连本都不收回来。那些穿着制服的城管，还不时开着车，吆喝来吆喝去，抓住了就要罚款。

男人几乎是哭着回来了。

他们在瓜棚子里坐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早上，山脚下有人看到，山峦上的瓜棚子着火了。两个发了疯似的人，用镰刀，一刀又一刀地砍地里的瓜藤，一个又一个的西瓜，被男人和女人用刀子扎破，山坡上回处都是，有的还滚到了山下的河沟里，随河水四处漂流……

而整个村庄，太阳依旧，河水依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