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理想主义者:《仰望苍穹》(5)

全文发表于《天津文学》,谨以此文,献给所有的理想主义者和正义的化身。献给那些当过兵退了伍仍爱着这支军队与人民的英雄们。

6

二哥,在我的记忆里,你的人生低谷是从修那段公路时开始慢慢出现的。你们含辛茹苦地修路,做义务劳动,结果当路修到一半的时候,资金却一下子没有了。修路所需的材料虽然大部分是就地取材的,但是你们说要修就修好,像镇上的柏油马路一样。然而外面要债的人一拨又一拨地找上门来,你才意识到,钱呢?钱呢?你们的茶厂、林厂、竹器工艺厂挣来的那些钱呢?要债的人说,当初他们是看在你是一个当兵的是一个战斗英雄的面上才把一车又一车的材料赊给你们的,他们相信你的信誉。你那些年可以说一直很有信誉,四乡八里的人谁不知道我们大队有个学雷锋小组?有个优秀团支部?有个希望书屋?还有两个响当当的拳头乡镇企业?

他们相信了你,你却轻信了别人。二哥啊,你怎么就没有识破大队支书那丑恶的嘴脸呢?他说,你们折腾可以,我是支持的,但是财务上由大队管。你考虑了一下就同意了,你说集体呗,集体就有个集体的样子。二嫂说,现在外面不都讲承包吗?承包多少交多少,剩下的就全是自己的。你说你们是团支部搞的,可以按年发工资的方式。二嫂说,你们可以包过来嘛。你瞪了一眼二嫂,说她不懂乡土民情,你还说各个地方有各个地方的特色,搞个体的不一定能富,搞集体的不一定就不富。于是你把财权全部拱手让给那个土皇帝了。你没想到,他在财务上用的全是跟了他多年的人?他们可以一手遮天的,知道如何做账,知道如何下账,别看他们小学文化,却能将一手明细账做得滴水不漏。当你们喜滋滋的以为大队财务的账面上一天天富有的时候,哪想到它会是空的呢?哪想到他们已早就做了手脚,将账面上的钱转到了私人户头上去了呢?

二哥,如果那时候你不发怒也可能是另外一种结局,你只违心地将给你的那一份存起来也就算了,他们不是也给你个人留了一份吗?你却把那份钱扔在支书的桌子上,你指着他的鼻子说,钱呢?钱呢?他说用了。你问用作什么了?他说送的送了,建校的建校了。你说送给了谁,他们说上面。上面是一个很广泛又很微妙的概念,你知道他们又会说×××给你们批了多少吨一级种子,×××又给我们批了多少吨化肥,×××又给我们贷了多少万款子……不送能行吗?你说那不过是一个零头。他们就算建校用了多少,修路、办厂用了多少。你说要查账,因为你早听说厂子和学校建起来后,他们自己在城里的私房也建起来了。他们不同意查账,说几年的账本有的烧了。你说你要告他们,他们说那你就去告呗,别以为你曾是英雄就了不起,我们走着瞧。你气愤得用拳头砸碎了大队部办公室窗上的玻璃。你气昏了。你哪里能想到,你天天和他们打交道的都是本乡本土的,他们竟不和你一条心呢?他们说有些酒你也喝了,有些肉你也吃了,还能怎么样呢?你气得在家睡了几天。二嫂说,你可以查账呗。你说他们是会做账的,明明用了一百,他们可以做成一千。二嫂说,那你去告他们。你却说,那能告吗?都是乡里乡亲的,告谁也不好。二嫂说,你怎么这样想呢?告状和检举都是你的权利,他们用的贪的是谁的血汗钱?你说你倒不怕告了他们会对你怎样,只是你下不了决心,说什么他们也是乡亲和父辈,为革命干了几十年工作。二嫂说,他们干了些什么工作?我早就看出支书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天到晚一大把年纪还色迷迷的,我听书屋的小红姐说这个老东西还对她动手动脚……你不说话了,开始抽烟,并且不停地咳嗽。二嫂说,怎么会这样呢?人们说乡风淳朴,怎么会这样呢?听人们说农民有四怕,农资怕涨价,肥种怕货假,交售怕白条、摊派怕乱加,我以往还不相信的,却在你们这儿全遇上了。

二哥你沉默了。你在思考怎样收拾这个烂摊子,怎样向你们团支部一百多号人马交代,怎样给他们一个说法。那帮贪官说,钱是回来不了的。于是你便省略了法律的手段和方式,你以为教训了一下他们,他们从此就会醒悟。当你准备放过他们的时候,哪想到他们拉了一些人在一起密谋怎样可以搞掉你这个眼中钉呢!他们恶人先动手,反倒一耙说你在外推销的客户都是你的一些战友,你和他们之间有着不可告人的交易。他们宣扬说你贪污公款,把钱存在二嫂娘家那边了。可二嫂家你是去也没有去过啊!他们一直不承认你这个女婿啊!直到你们有了孩子,二嫂家才同意她一个人带着铮铮回去看一看啊!他们那个知识分子家庭根本没有接纳过你,根本不承认也瞧不起你这个战斗英雄,你怎么可能把钱存在她家去呢?但是他们召开了支委会,一致举手同意撤销你团支部书记和茶厂、竹器工艺厂厂长的职务(实际上他们以往也根本没有授予你当这两个厂的厂长,因为厂子都是你们自己办起来的),更为可恶的是,他们连二嫂教书的工作也给辞掉了,说二嫂的户口不在这儿,不是这儿的人。一向坚强的二嫂被通知不要再去给孩子们上课时立即就哭了。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她喃喃地说。二嫂后来承认中国的农民比她从历史书上学到的和想像的要丰富得多,不是她三言两语就能表达出来的,只是她想到这一点时已经走了,带着孩子走了。

我记得你被那群受蒙蔽的被人挑拨起来的青年人围住的情景,他们说,钱呢?我们挣的钱呢?他们围住了你大声质问:你不是让我们学雷锋吗?我们学了;你不是带着我们开荒吗?我们开了;你不是带着我们种茶种竹吗?我们种了;你不是带着我们修路吗?我们修了。可是我们的钱呢?你不是说存在集体了吗?你不是说赞助孩子上学了吗?你不是说建校修路了吗?可是那些钱呢?我们挣的那些血汗钱呢?——他们曾是多么轰轰烈烈地跟着你干啊,可是他们现在一部分人被人拉拢去了,一些人受蒙蔽了,就一下子转过身来怀疑你、攻击起你了。

是啊,钱呢?那些血汗钱呢?你由于愤怒至极说不出话来。你知道你说了他们也不会相信的。由于愤怒,由于他们中间已有人被人利用和收买,由于那些人的煽动,那些失去理智的年轻人砸了自己团支部的办公室,砸了自己建的书屋,砸了茶厂和竹器工艺厂的招牌。你眼红了,那可是你们辛辛苦苦干起来的啊!你从地上一下跃起来,冲出人群抓住了正在远处看热闹的支书,他的脸上洋溢着得意的微笑。你几拳就把他的脸打得出了血,打得他在地上爬不起来,他还一个劲地嘴硬叫道,好好好……你打了他之后一下子倒在废墟中哭了——不!那不是哭啊!二哥,那是一个英雄在末路发出的呼号和哀鸣!你支部的那些人被你的举动怔住了,他们也许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过火,一些人终于站在了你身边,无言地拥着你,另一些灰溜溜地走了。就是那天,你也像二嫂说的那样连连说,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你明白了中国的农民只在物质上富起来还不行,还必须在精神上富起来。

那么,怎么又不会这样呢?二哥!什么又不该是什么样呢?那天夜里,乡镇派出所来人把你带走了,说你聚众闹事,带头殴打大队的干部,还敢砸大队的牌子,这不是“文化大革命”吗?那天夜里我们整个村的人都没有睡着,都在听你愤怒的呼声,听你和派出所的人扭打。你认为他们没有理由抓你,你不甘受辱,这是你一贯的个性,直到他们在你头上猛击警棍,直到二嫂昏倒在地,直到三婶吓得晕死过去,你才平静下来跟着他们走了。他们笑着说,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

他们说得多么对啊!因为从那以后,你什么也不是了。从那以后,你彻底像父辈那样是这块土地上一个默默无闻的种田人了!从那以后,那些竹器工艺厂和茶厂,已被他们的人用低价承包;从那以后,你的希望书屋不复存在;从那以后,村里通往镇上的那条道路又停止了上马;从那以后,又有一些人的孩子因无钱失学;从那以后,更多更小的年轻人一拨又一拨地走向了他人的城市里去打工……

更可怜的是二嫂,那个曾让我们乡下多少人羡慕的女人,总是孤零零地出没在村头地里。她失去了她喜爱的教书工作后再也没有任何的经济来源,她开始下地和你一起干活。整个事情发生后她一点也没有怨你,只是比以前更沉默了些。她以前可从没有干过农活啊!

我可怜的二嫂,我可爱的二嫂,那些日子你哭了吗?我放了假回来曾听到你在麦子地里一个人嘤嘤地哭,嘤嘤地哭了啊!你受屈了吗?所有的人都难为你了啊,我尊敬的二嫂。请你原谅我二哥对你的呵斥和带给你的不幸吧,他之所以呵斥你,是他的自尊心受不了啊!从前你是他心爱的一枝花,是他骄傲的一枝花,现在却只能让你下地干活了,干粗活了,他能不心痛吗?能不冷漠吗?

二哥啊,你怎么这么糊涂呢?无论你给二嫂带来了怎样的悲痛她都是受得了的,只是你为什么偏偏要对她冷漠要她走呢?真的是你的自尊心受不了吗?是怕在二嫂面前栽了面子而让你虚荣心受了挫伤吗?你怎么能总是以各种方式来寒碜她呢?你没有看到她总是曲意逢迎,想宽慰你的心?你没有看到三婶的脸上又多了些皱纹?你没有看到三伯父头上又多了些白发?

三婶对二嫂说,要是你们有了孩子,也许能收住他的心。于是二嫂也想要个孩子,你开头一直是不同意的,你要二嫂走,回她南方的老家去,别跟着你受罪。二嫂哭了。一个人哪能说走就走呢?哪能说跟一个人就跟一个人呢?二嫂气得三天三夜不起床,最后你还是不忍心看她为你受罪受累,还是忍不住向她认错。谁说英雄不情长?只是未到柔情处。你们两个人便又和好如初了,第二年秋天你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个男孩。你把他叫铮铮。你说一个男人就要有铮铮铁骨。二嫂笑了,那时她沉浸在做母亲的喜悦里。她私下说她并不希望铮铮长大了成为你那样的一种人,但二嫂没有对你直说,她怕你那副犟脾气又上来了。那时整个家里又充满了笑声,并不因你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农民而沉闷,也不因二嫂失去了她喜爱的工作而阴郁。那是你从派出所关了二十多天出来后,你生活中最富人情与阳光的一段日子。

那个时候我和阿牛高中毕业,都没考上大学都不想再读了,我父母和阿牛的父母都希望我们像别人家的孩子那样去城里打工。你不同意,你一定要我们再去复读,我说再去读那些书我们就患精神病了,读书的压力对一个农家子弟是多么大啊!你思考了再三说,当兵去吧,当兵去寻找你们的路。我们就真的当兵去了。阿牛的父母开头是不肯的,因为从六子哥牺牲后,一提起当兵,村里的父辈们头上便罩上了阴影。后来他们终于被你说服了,我就和阿牛两个人穿上肥硕的军装跑到部队上去了。

二哥啊!那时候,我们在部队上怎么能想得到呢?谁想得到你在来信鼓励我们时,你自己却那么颓唐呢?当农民就当农民呗,我们祖祖辈辈不知当了多少代农民,又怎么样呢?这难道不是你自己的选择吗?我听到家里写信说,你常常在干完农活后,总爱避开二嫂,阴沉了脸,搬了把陈旧的虎头靠椅,在乡下的墙脚下,懒洋洋地晒太阳。有时一坐就是一整天,连饭也不吃了。

二哥,那时候你想些什么呢?你想东山再起吗?你想再做英雄吗?还想过那种以莫须有的罪名关押,又莫名其妙地放出来,最后却不了了之的日子?你创下的那些事业不是被他们白白接管了为所欲为吗?那个老不死的东西不还是一样睡人家的寡妇妻女?他还不是买了一辆破旧的北京吉普威风凛凛地在镇那边四处兜风?

二哥啊,我那时才明白了农民阶级,明白了我们出身的阶级,明白了你这个农民是怎样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军人农民!而他们,是吗?是我们的农民阶级吗?我尊敬的二嫂啊,你明白了农民阶级又能怎样呢?你最终是走了,是离开我们村了,离开我们二哥了!二嫂啊,难道你那时责备二哥后没有看到,他这个英雄,这个穷途末路的英雄,那一双虎目盈满的不是血泪吗?当他牵着黄牛到深山中的时候,当他扛起锹扛起犁拐着走向田野的时候,当他坐在田埂上吸烟的时候,当他黄昏站在村头唱起古老的民歌的时候,我们哪里会想到,我们尊敬的农民二哥,曾经是一个战斗英雄,是一个军人呢?

生活啊,你总是这样不知不觉地改造着一个人,改造着人的性格和命运……

7

二哥,直到你死后,我才相信了二嫂在走之前说的话是有道理的。请你原谅我这样说吧。二嫂一再对你说,你不要再这样下去了,再这样下去,连孩子也毁了。你冷笑着说,你不过这样的日子就回你娘家去好了,不必找什么理由。你常常是这样把二嫂气得直哭,二嫂说,当初你怎么不这样说呢?你说你当初也这样说过,只不过她头脑发热罢了。二嫂便和你吵了起来。二哥,你怎么能这样说呢?难道是因为二嫂头脑发热,才从大城市跑来嫁给你这个穷当兵的?甚至还和家里决裂?难道是因为她头脑发热,才死心塌地地和拐着一条腿的你一起过了八年?和你同甘共苦、同心同德?难道是因为她头脑发热,才生了铮铮且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带大?二哥,你说话怎么从不考虑呢?怎么就这么冲动呢?后来,二嫂真的走了后,你说,你是为了爱她,为了让她作出这样的决定为了她的将来才说那些话的。可是二哥,你知道二嫂心里需要的是什么吗?经过了那么多的波波折折和风风雨雨之后,她最需要的就是被你理解、被你信任并且相依相守牵手同行一世啊!她不需要富足的生活,不需要分开,但为了铮铮的未来,她最终还是选择分开了。二哥,你知道你说的那些话是怎样深深地刺伤了她的心吗?是怎样地在她的伤口上撒盐吗?

二哥,我多么同情二嫂啊!她远离父母嫁到我们乡下来,没有其他的亲人,没有可以说话交心的朋友,就唯有你和铮铮了。铮铮小,是不会懂得二嫂的心的,她除了孝敬三伯三婶,惟一的爱就在你身上了。特别是在她失去了教书这个工作后的两年里,她的心是多么孤苦、孤独、孤单啊!那个时候,她多么希望得到你的安慰、帮助和爱啊!只是二哥,你为什么因为爱她却要赶她走呢?难道她逃离了这里的人事,回到她原来长大的城市里去,就会忘掉这里发生的一切吗?既然你当初就意识到会有这一天的,不把她的户口迁来,你为什么当初就不斩钉截铁地拒绝她呢?

二哥啊二哥,我们怎么也摸不透你啊!

后来我回来,真正了解到二嫂决心离去的原因还是因为你和你那帮战友。你那帮留城的战友在出事后的到来导致了二嫂离开了生活八年的乡村。当我们周围的世界被一片金钱声充斥的时候,你那些留城的战友们有的因单位倒闭失了业,有的因一无所长被公司裁掉,有的单位没垮却发不出工资,也有的单位好好的他们却在经济的大潮中蠢蠢欲动。他们联起手来成立了自己的股份公司。由于初涉商界,加之他们身上永远脱不了那种军人气,他们的生意在开头做得很不顺利。他们吃了不少别人的亏,甚至把本都赔光了。上当受骗后他们也变得“聪明”起来,他们也学会做空头生意、开皮包公司倒买倒卖了。他们说,我们这些上过战场流过血的,就活不过别人吗?于是他们的皮包公司越开越大,空头生意越做越大。他们因此发了,仿佛一夜之间个个变了模样,一点也看不出他们曾在猫耳洞里呆过。他们都是刚过了而立之年,都年富力强,正是斗智斗力的旺季。现在他们好了,不是你做农民那种样子了,不像你一天到晚手提肩挑没个日落日出的那种样子了。他们是多么让人羡慕啊,坐私家车、用信用卡,出入宾馆和高级写字楼,上大城市去玩保龄球打高尔夫……人该有的他们有,而且更好,人们没有的他们也有。总之他们跟上了时代,赶上了潮流,是活得相当滋润的那一拨。二哥啊,同是上过战场的战友,当你在面朝黄土背朝天受着天大的委屈干活的时候,哪想到他们正在日益兴起的宾馆酒楼里享受生猛海鲜呢?你哼着小调牵牛扛犁踏月归家的时候,人家却已在卡拉厅里永远OK呢?在进行按摩桑那浴呢?

二哥啊,你总是多么跟不上时代啊!那时候大队改为行政村,村里的年轻人由于你已撤换下来,团支部又不存在了,没有谁组织的他们只有一拨又一拨地外出打工去了。陪伴你走向田头地垄里干活的,是些什么样的父老乡亲啊!老弱病残,老的老,小的小,常常是荒了这撂了那,粮食减产了。减产得让你心痛。你说一个农业大国怎么能没有粮食呢?就像在战场上,怎么能没有吃的喝的没有枪呢?于是你帮他们种地,帮他们犁田,帮他们收割。父老乡亲心里是亮的呀!他们总是安慰你说,孩子,会过去的,会过去的。他们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他们总是善良地相信,恶会被善打倒的,好人总是会一生平安的。他们的心中充满了太多太久的等待。是啊,二哥,谁能想得到呢?那时已过了而立之年的你,只穿着粗布的旧军裤,连买化肥都困难。二嫂犹豫了好久说,她也想去打工,就把你激怒了。你说二嫂要是想走就走好了,不必找理由。你说她是受不了苦的,可是二哥,像你那样消沉下去,她还有个盼头吗?铮铮还小,她不得不为这个家着想啊,老闷在村里也不是办法。

然而二嫂为了你的面子,最终没有出去打工。这时你那帮留城的过得很好的战友们来了,他们带着巨款,想逃到你这儿来避难。原来是他们东窗事发,一切败露,就携了买空得来的巨款,抛家弃子,匆匆地奔你而来。他们知道你不会见死不救的,知道你会为了战友两肋插刀的。他们明确地告诉你他们已在城里被公安机关追捕。二哥,那可是考验你大是大非的时候呀!二嫂认为,就你的性格来说,一定会把他们赶出去,甚至会去告发他们。然而她没想到,你却把他们留下了,安排他们住在院子里,吃吃喝喝都一手负责,而且还帮他们打听外面的消息,整日替他们担心。二嫂说,你让他们住上一两天就走,不要连累我们。你说那怎么行呢?他们是你生死与共的战友啊!二嫂说,可他们也是通缉犯,我不想再让你背上一个包庇窝藏罪犯的罪名。你说不行,天塌下来你也顶着。二嫂火了,她问你考虑过她没有?爱她为她着想没有?为铮铮着想没有?你也火了,你说他们是和你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啊,自己怎么能那样无情无义呢?都是在一个战壕里呆出来的兄弟,谁也不忍心在谁落难的时候不帮一把。二嫂说,有你这样帮的吗?你这样是害了他们也害了自己呀!他们骗来的那些巨款,是谁的钱?还不是平民百姓的血汗钱?你听后沉默了,但你最终没有赶走那几个和你一起从战火中并肩走出来的战友,尽管你知道你这样做是错的。你说你上次背上的冲击政府打砸公物贪污行贿的罪名而被关进局子里审查的时候,就是这些兄弟们把你保释出来的,现在他们有难了,你能不救吗?能不管吗?能熟视无睹吗?于是在他们这件事上你和二嫂少不了争争吵吵,最后二嫂气得干脆不做饭了。你回来非常生气,就打了二嫂一巴掌。那一巴掌把二嫂所有的委屈都打了出来。那是你们第一次在人们面前公开争吵,二嫂又哭又闹,吵得家里不可开交。最后你们那帮战友也知道了,他们说,嫂子,我们也不为难你,我们也不愿连累你,今天晚上我们就走。你对你的战友们说家是你的,你可以留他们,你说二嫂要是怕受连累,就叫她滚出去。你固执地认为二嫂在你们战友面前没有给你面子,你却没有想到你那是对二嫂动粗啊,二哥,你怎么能那样呢?就是在那一夜,二嫂下了要离开乡下的决心,她决定回南方的城市老家了。那天晚上,你在为你的战友们走了而迁怒于她,并且又动手打了她,把二嫂的心都打冷了。你们之间又开始了更加激烈的争吵,直到警察破门而入,以窝藏案犯的名义带走了你,家里才一下子变得静寂无声,后来只有铮铮在哭,哭得撕人心肺。三婶抚摸着二嫂的头发说,回娘家去吧,孩子,别再在这儿受罪了,我们不会怪你的。二嫂就倒在三婶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她一再说,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是呀,二哥,怎么会这样呢?你被关进局子的第二天,你的那些战友也被捉拿归案了。你们见了面。他们都说对不起你,可是说对不起又有什么用呢?你们都已触犯了法律,都将受到它的制裁和惩罚。你说,想不到你们征战一场,在战场上都过来了,却最终败在这儿。他们说,其实我们都为了什么呢?当初我们回来的时候,都说要好好珍惜活着,哪怕是过平凡的日子。于是你们在一起一阵感慨。他们说,一切由他们承担,不关你的事。他们奇怪你是怎么会抓来呢?他们不是已走了吗?你说不知道,然后开始苦笑,直到收押了一个星期,二嫂带着铮铮来探监,她才告诉你,是支书那个老东西告发的。他早就想抓住机会整你了。像他那样身经多次运动的老手,还怕整你报复你没有机会吗?

二嫂就是在那次探监时正式告诉你,她要回娘家去。尽管你早有准备,但仍然还是吃了一惊。你说,那我们离婚吧。二嫂说不。她只是想回去住住,也没说住多长的时间。你说把铮铮留下,留给三婶和三伯父。二嫂说不。你说铮铮是你的骨肉。二嫂说,铮铮难道不是她的骨肉吗?二哥,二嫂是放心不下铮铮啊,她说你带出来的孩子,会是怎么样呢?她再也不能让他像你那样了。她要回南方去,完全是为了铮铮着想的,并不是想离开你。

无论怎样,二嫂终于走了。她跪别了三伯父和三婶,带走了铮铮,再也不回来了。二嫂走时是那么沉静,她仿佛更加成熟了。她在走时和你见的那一面,一点也没哭,显得那么坚强。八年前她来的时候,是一个美丽的纯情的充满了梦的少女,八年后她离开时,已是一个经历了生活沧桑的少妇。她没有拥抱你,也没有吻别,甚至连握手也没有。她只是平平静静地对你说:“你要是英雄,一定是个寂寞的英雄。”然后二嫂头也不回地走了,你一下子泪如雨注。尽管多少年来你总感觉会有这一天的到来,但是你还是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它一下子来得让你措手不及。一个月后,当你终于因为那帮战友的尽力开脱被释放回家,你只看到你和二嫂生活了八年的房里开始结满了尘网,而床上的那对鸳鸯枕,却依然整整齐齐地摆着,像是回忆昨日的温馨……你终于放声大哭。

二哥啊,这是你的命吗?这是你命中的劫吗?

从此村里的人们在好长的时间里,都只是看到沉默寡言的你,在干完了农活之后,就搬了把陈旧的虎头靠椅,阴沉了脸,在故乡的墙根下坐着懒洋洋地晒太阳。天长日久,人们似乎快把你忘了,山外各种新的消息不停地从那些打工者的信里、嘴里传来,人们的目光转向了一个完全崭新的世界里。只有三婶,在半夜里和三伯父想起她的儿媳及孙子铮铮,暗暗地垂泪。

二哥啊二哥,这一切是谁的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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